如初闻言,静默了一瞬,才疑惑道,“小姐,说起来,我一直都好奇,你当初救下穆将军,到底是为什么?”
她眸光柔和,视线穿过夜色落在阿穆所住的回风阁,轻咳几声道,“一开始,只是因为他的眼睛。”
踏上回廊,有家丁端着点心和酒水迎面走来,宁颂微知道定然是陆承又在点灯熬油地审理军务,明明在休沐,却一点也不得闲。如初待到家丁走远后,便道,“穆将军的瞳色与夫人相同,极为少见,所以小姐才将他留在身边?”
“你入府时也不大,不知道那一日是我母亲的生辰。”她敛眉,眸底滑过淡淡哀伤,开口时,沙哑的嗓音带了些漫不经心,“人一旦离世,便只有忌辰没了生辰,所以我那日心情大约也有些郁结,便去红袖招寻那清倌的晦气。”
“这么说来,小姐能救下穆将军,真有点像冥冥之中的缘分呢。”
宁颂微莞尔,“也算是吧。”
如初见宁颂微笑容明媚了些,忽然压低了声音促狭笑问,“如今两位将军都回来了,那小姐的婚事应当快些挑个日子办了。”
她淡笑一下,并未再将此话进行下去,再走一段路西厢房便要到了。
其实方才宁颂微未曾告诉如初,一开始,她只想救他一时,不希望与母亲有相同一双眼睛的这个人在那烟花之地被人折辱消遣,可当他在马车内假意要掐死她却在利箭破空而来时将她从箭下移开时,便已在她心底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不懂阿穆经历过什么,对自己的姓名过去都绝口不提,可若是自小就从泥泞当中挣扎求生的人,应当更坚韧更想活着,若是一心求死,他为何不自我了结,反想借她的手?是对自己下不去手,还是其中有其他的缘由?
更何况,入军半年便能受皇上赏识,短短几年已荣升将军之位,换做旁的人,就算是有小舅舅的提拔看重,也难有如此成就。
让宁颂微更在意的是,虽然她不懂武,但昨夜阿穆拎着她飞上楼檐的功夫,想想也能猜到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做到那般轻盈的。
小舅舅对他有所防备,大概也不是没有缘由。
他那些不肯提起的过去,等她真的嫁给他以后,总会慢慢知晓吧。
“小姐,到了。”如初轻声提醒了一声。
宁颂微回神,抬手正欲敲门时,听见屋内传来男孩清脆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倔强的哭腔,“我不要……呃!”大约是太用力扯到胸口的伤了,痛的没了声音,但屋内仍有低泣声一下一下响起,是平安的娘。
两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身后传来阿穆幽凉清冽的声音,“站在门口淋雨,不进去看看吗?”
宁颂微转身急匆匆地向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门已然从里面打开,平安的娘站在晕黄的烛光当中勉强笑着,“郡主贵人,您来了!”
她只好顺势被迎进了屋内,一边问,“我来看看,平安的伤如何了?”
“多谢郡主挂心,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几日要躺一躺,让骨头长好,”平安娘顿了顿,走到床边轻抚过孩子的发顶,提醒道,“快谢谢郡主贵人的救命之恩。”
躺在床上的平安木头一般僵直着身子,眼圈红红地,可听到母亲的话时还是勉强抬起头来有板有眼地向宁颂微道谢,“谢谢郡主贵人的救命之恩,平安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如初被他小小年纪红着眼却强装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噗嗤”一声在旁边捂着嘴笑。
“不必谢,日后要保护好自己。”宁颂微微笑伸手触了触平安的额头,见他立刻瞪圆了眼很是惊异的样子,憨厚可爱,转而问平安的娘,“夫人怎么称呼?”
“郡主,村妇一名谈不上夫人,我姓方,叫方玲,镇子上的人从前都叫我铃婶。”
“那以后,我们也这样称呼你吧,”宁颂微环顾了一圈屋内陈设,“布置的匆忙,若是缺了什么,便叫如初替你们母子添置一番。”
铃婶闻言,立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宁颂微面前,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郡主,您是个大好人活菩萨啊!若没遇到您,我们母子俩昨夜便是横尸街头被扔去乱葬岗的下场,我们已经受之有愧,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过几日,平安能动了我便带着他离开……!”
如初几步上前扶起铃婶,安慰道,“铃婶,郡主既救了你们,便安心待在这里休养,等孩子身体好了,再离开也不迟,还是说,你怕家人担心,我们派人给你的家人知会一声也成?”
“没有,没有家人了。”铃婶抹着眼泪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时,看到宁颂微还站着,又嗫嚅着站起身道,“郡主快请坐,您看民妇礼数也未学过,实在是怠慢……”
“不必了,我在这你们反而拘谨,”宁颂微很是识相,咳嗽了几声笑道,“我只是来看看平安,见他精神尚好我便回去了,你们也早些歇息,铃婶,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告诉我,我既然救了你们一次,便不会让你们再次轻易落难。”
铃婶听了又是一阵止不住眼泪,如初看着不忍,想多劝说两句时,门框被人“当当”敲了两下,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宁颂微回首望去,阿穆抱臂散漫的倚在门边,玄衣黑发有几分似那话本中的风流矜贵公子,可眸光却如淬了寒星般沉沉亮着,“夜深了,我送郡主回去。”
他其实一直守在门外未进来罢了,大概是这位将军气焰太过迫人凌厉,铃婶立刻止住了哭泣有些慌了神的样子,忙道,“郡主快些回去歇息吧,别让将军等急了。”
宁颂微本就是不爱被管束之人,也不知这阿穆今日怎么了说话总存了气一般,骄纵地脾气涌上来,反问倚在门边那人道,“急吗?”语气很是挑衅。
阿穆眉梢轻轻挑起,不徐不疾道,“郡主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
他说的谦卑,语气却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言,着实气人。宁颂微被噎的一口气没上来,又咳了起来,如初递上帕子,铃婶连忙倒了一杯热茶水递过来,她闷着气喝下茶水顺了顺喉,将杯子还给铃婶道,“我就先离开了。”
铃婶满脸关切,“哎,好,郡主注意身子可被再着凉加重了!”
回沁雪阁的一路上,宁颂微还在想铃婶的感激涕零,于她来说,也不过就是……随手为之罢了,母子俩不过就是住了个将军府内常年空着的厢房,开销微薄到不足挂齿。
她侧了侧眸,余光中闯入那个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的黑色身影。
又想起那日在红袖招见到阿穆时的他,在几个壮汉的拳打脚踢下目光阴翳黯淡。宁颂微自知不是心怀慈悲的人,但也不是对苦难视而不见的人。母亲在世时,每月初十便都会带着宁颂微去城郊外去为生活不济的贫民百姓施粥,后来母亲离世,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善良的人,也不一定真的能收到福报。
那时的她,若阿穆没有那一双眼睛,她当真不会为他多停留一瞬。
可这一次救下铃婶母子,宁颂微也有些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世道了。
一阵夹着雨水的夜风吹入走廊,宁颂微停下步子咳嗽,如初拿着帕子几步走到面前来,不免担忧,“小姐这一趟就不该出来,怕不是又加重了。”
“无碍。”她平息了下急促地呼吸,接过如初手里的帕子。
如初惊叫道,“小姐,你手好冰,脸色也很差……”
宁颂微正要说她大惊小怪时,手已被侧面伸来握住,温热瞬间包裹住她,自指尖涌入血液,流向全身。如初识相地往旁边避了避,阿穆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她额头上。
“起高热了。”薄唇轻启,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垂眸与仰脸看他的宁颂微对视,嗓音低沉比雨水还凉了几分,“一个随手救来的小孩罢了,值得你拖着这副身子去冒雨探望?”
她蹙起眉,向后仰了仰身子躲开他的手,“不救便罢了,救了他我自然要负责。”
他眸光平静如水,“你要怎么负责?”
宁颂微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但他就是没有松开分毫。黑眸生出些许愠怒,脸颊也浮现薄红,如初见此一幕,立刻转身匆匆说了一句,“我先去熬药,将军要快些送小姐回来,别耽误久了再着了凉。”便将伞立在旁边,脚底抹油似得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你!放肆!”她竟有些慌张无措,不明白明明看他眉眼间云淡风轻,那眸子却好像带了沉郁的晦暗难明。
萧霁怒极反笑,低头唇角勾出讥讽的弧度,蓦然松开手掌。他果真是发昏失智了,竟真的有过做一辈子的穆清风要与她奉旨成婚的念头。真的以为她对他与旁人不同,也许是心底多少还是对他有几分男女之情在。
这一切幻想皆在今夜的雨中悄然粉碎,她其实从未骗过他,从头到尾,她喜欢的,只有他这一双眼睛。
他甚至不如西厢房那个床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至少她救下平安是真心要护他性命,而她救下自己……只是因为这具身体,是这双眼睛的载体。
穆清风也好,萧霁也罢,她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谁。
“郡主,救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
萧霁站在廊灯下,纱灯在头顶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映照在他脸上,阴影闪动,声音沉静之中透出一缕死寂。宁颂微不懂他话中的意思,病热上涌时,只觉得头有些发昏,她一言不发地注视了他半晌,才笑问,“穆将军,不是在吃一个孩子的味吧?”
“是又如何?”他反问,那语气倒更像是质问,桃花眸半敛着,笑意微凉。
她刹那间绽开笑靥,在灯下明媚如焰火,“不如何,穆将军可放下心来,我朝对女子要求颇为严苛,只许男子三妻四妾不许女子喜新厌旧。”
萧霁对宁颂微如此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早就习以为常,视线从那星月般弯起的眉眼上不动声色地移开,淡然道,“不必,一切随你心意。该回去了。”
她一动不动,“我走不动了,阿穆背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