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陵湖位于云中城西南百里,荒干水与白渠水的交汇处。以往举家乘船过去,顺风顺水也就半天功夫。
燕娘从未独行过,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她明白只要沿着白渠水西行,必能找到沙陵湖。
月色溶溶,春夜寂寂,广袤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她只能依靠北斗星来辨别方位。
很久以前,灵蔡就教她辨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她知道前四颗叫“斗魁”,后三颗叫“斗”。通过斗口天璇至天枢的延长线便能找到北极星。而北极星指示的方向,便是正北方。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在她兴高采烈找到北极星时,风尘仆仆的阿曜怀抱着一只孱弱的小狼崽,被一个身负重伤的老人带到了家里。
他们从阴山以北过来,就是北极星所指的方位。
如今她的正北方是云中城,她不得不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驰。离家越远,恐惧和软弱越强烈,她不得不紧握匕首壮胆。
头顶明明有星星,可四下里却是泼墨般的黑,原来没有灯火的夜晚是这样?
她悄无声息的滑下马背,一手握缰一手握匕,一瘸一拐往前走,双脚踩在大地上时,她感觉到没来由的安心。
除了北斗星,她还知道其他辨别方向的方法,比如年轮、蚁穴甚至雪堆,当然,如果能有司南更好。
夜露打湿了靴子,她饥肠辘辘,汗湿重衣,被风一吹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有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回头吧,你走的还不算远,只要调转马头,天亮后就能回到家。
家里什么都有,锦衣玉食,高床软枕,还有父母亲朋,兄弟姊妹,他们一定都还好好的。多兰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个傻瓜……
不,真正的傻瓜才会心存侥幸。
她把匕首夹在腋下,反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脸颊火辣辣,但远不及肿胀的脚踝处针刺般的痛。可她知道,这都在她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以前总不明白,为何姊妹中就数她与闺阁千金不沾边?就连八岁的小妹都比她幽淑娴雅,如今似乎懂了,上天给她的试炼并不在深宅内院。
晨光熹微时,她看到了潺潺溪水和鲜嫩的青草。小马得以饱餐一顿,她也找了野果勉强充饥。
溪水最终会汇入河流,顺着溪流应该能找到白渠水。可她困顿不堪,再无力前行。
无名山坡下满是低矮的灌木丛,燕娘躺在阴影里,静静听着马儿的鼻息和咀嚼声。
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灰棕色荒原,到处都是风蚀的裸岩,寸草不生,更无人迹。南边隐约能看到草场的影子,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遇到牧人。
她可以用帽子、袍子、靴子甚至腰带换取水果、肉脯和奶茶。但她的帽子摔落在路边,当时忘了捡起。
也许她应该和朋友们说清楚,提前分走属于自己的猎物,这样她就不用忍饥挨饿。
他们若知道她的处境,会毫不吝惜将能给的都给她。可她不忍连累他们,只能以如此任性的方式道别。想起来真丢脸,她给他们最后的印象,竟是摔下马后哭鼻子……
阿兄让她把信物还回去,她一一照办了,除了阿曜的。
为安抚他们,她答应及笄后和他们交换,至于将来到底嫁给谁,鬼知道呢?她还有两年多才及笄,何况阿姊们迄今未嫁,想来婚姻也没多好玩。
她知道如何应付阿兄,也想好了怎么敷衍阿姊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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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越来越沉,她想起离开那天,浅粉色的花瓣坠落在阿兄的发鬓。
她本想好好取笑一番,可冥冥中有种奇怪的力量,不停地催促着推搡着,似乎每个人都说着同一句话:快走!
青琐窗下,凤鸣倚着画屏摆弄双陆。鸾舞坐在棋坪对面,绣绷上撑一块素绢,正埋头飞针走线。晨光穿过绮疏,映得两人肤如明玉,额角绒绒的胎发泛着暖金色。
她从罗幕后跑了出来,凤鸣最先抬头,眉飞色舞道:“恭喜小妹开蒙,以后也是读书人了,昨晚阿兄教你的诗会背了吗?”
“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花开对语应相问,不是村中旧主人。[1]”她挺着胸膛,得意洋洋道,这可是她名字的出处,怎么会忘记?
凤鸣抬手拨乱她的额发,冲鸾舞笑道:“咱家小乳燕记性好,悟性高,胆气正,新来的傅母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她大声反驳道:“我才不是小乳燕……”
凤鸣歪头笑道:“那你想做什么?小泥巴还是小虫子?或者小草籽?”
他们家兄弟姊妹众多,可惜长兄长姊和次姊皆少年早夭,她都无缘得见。看着她长大的,是三姊鸾舞、四姊凤鸣和次兄灵蔡,她五岁的时候,继母才陆续生了幼妹和幼弟。
不知何故,兄姊们对后来的弟弟妹妹都很淡漠,唯独对她温柔细致,百般宠爱,许是他们同病相怜,都没有生母?
但她觉得继母温柔慈和,并不比毫无印象的生母差。但这是不能说的,否则总有背叛阿兄之嫌,毕竟他们一母同胞。
两个姊姊中,鸾舞较为沉稳,凤鸣最爱捉弄她,每次都要逗得她炸毛才肯罢休。
“我明天就去找阿父改名,我不要做小燕子,我要做大雁。”她信誓旦旦道。
凤鸣笑得花枝乱颤,水葱似的指尖点着她额头,晶莹的指甲上泛着新染的嫩红,不住起哄道:“去呀,快去呀,阿父听你的才怪!”
她恼羞成怒,却听旁边鸾舞柔声唤道:“小妹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她从绣绷上取下绣好的绢帕,缓缓展开。
绢帕中央绣着一圈首尾相接的小鸟,色泽艳丽,栩栩如生,依次是黄莺、喜鹊、青鸾、彩凤、燕子……
少了鹦鹉,她正要指出,忽然想起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小妹鹦歌还在母亲腹中。
惊觉是一场梦时,她猛地醒了过来。感到浑身酸痛,四肢僵硬,脸上有虫子在爬。她抬手去抹,竟触到了冰冷的眼泪。
梦中的落云轩一切如旧,罗帏绣幕,珠箔银屏,依稀是少女闺阁。可三姊谢绝尘缘后,那边已是青灯古佛,一派萧然。
还不到哭的时候,就算到了,也不该是她哭。
眼泪只会让人变得虚弱,而她已经够虚弱了。
她撑着手臂,忍过阵阵晕眩后,起身朝马走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爬上马背,扯着缰绳朝南边走去。
她伏在马背上,摸索着将匕首贴身藏了起来。
万一遇到坏人,或许能出其不意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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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曜分开的第三天,她开始发烧。
小马只要有青草和溪水就足矣,但她不能吃草,酸涩的野果让她腹痛如绞,溪水虽能解渴,过后却上吐下泻。
神智渐渐昏聩,大约黎明时,她伏在马背上失去了知觉。
梦中她终于回到了家,轩敞开阔的观景楼上,全家齐聚一堂,共用朝食是每日的开端。
“咦,今天阿父又没来?”她探头去瞧,见席间只有继母、兄长、四姊和年幼的弟妹,不禁纳闷道:“他最近好奇怪,动不动就缺席。”三姊鸾舞日常食素斋,哪怕年节也甚少上膳厅,她不在倒是不足为奇。
“今儿是谷雨,燕娘,快来尝尝香椿鸡子饼。”继母笑着招呼。
“小燕儿,你这身打扮若被阿父瞧见,肯定又得嘟囔半天。”阿兄幸灾乐祸道。
及笄后的四姊凤鸣端庄了不少,只含笑瞟她一眼,并未多言。
弟弟妹妹倒是很捧场,一个说她像草原上的可汗,一个说像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她喜不自禁,上前搂住一人亲了一口,回到自己的座位,狼吞虎咽得吃了块脆嫩鲜香的饼子,喝了半盏热腾腾的酪浆,着急忙慌起身道:“阿恒阿恪约我出城去打猎,你们慢用,我先走了,可能很晚才回来,不用等我。”
“哎—”灵蔡突然唤住她道:“非得今天去吗?”
她疑惑回头:“怎么?有事儿?”
他低笑着摇头,并未多言。
凤鸣则促狭一笑,朝她眨眼道:“准嫂子今日造访。”
灵蔡羞红了脸,她在笑闹声中奔出了膳厅,在迷宫似的廊庑中奔跑,想要去找阿父辞行。
后来她听到水声,睁开眼看到绿意葱茏的河岸,白渠水终于在望。
可她的外袍不知所踪,连同脚上的靴子和腕上的手镯。
她惊出一身冷汗,回手去探怀中,还好贴身藏着的匕首还在。
身下多出一副旧鞍,上面挂着一袋马奶酒,还有一包干粮,脚踝的伤处被人敷了药,清清凉凉,舒服许多。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遇到了劫匪还是游侠,更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天高云淡,远处马群、牛羊自由徜徉,却不见牧人的踪迹,她沿着河流一路向前,天黑后才看到山丘上的毡房。为隐匿行迹,她不得不远远绕开。
此后数日她逐渐康复,烈日暴晒加上连日奔波,让她和草原上常见的旅人别无二致。
山穷水尽之时,她也会主动现身,靠劳作从牧民手中换取补给。
足底的血痂结了三次后,她终于看到了茂密的榆树林,她知道那是沙陵湖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