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的汉话颇为生硬,燕娘听得稀里糊涂,正待喊阿曜过来,却见她转身抱过一只巴掌大的干草窝丢在地上,抬脚就要踩落。
燕娘听到细弱的哀鸣,忙上前拦住。
牧羊女指着草地上蠕动的雏鸟和散落的鸟蛋,急得眼睛都红了,比划着道:“你的家……这样,回去了……会死的。”
燕娘脸上血色顿无,猛吸了口气,哑声道:“谁让你传话的?”
牧羊女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镶银牛角壶,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轻声道:“一个中原人。”
燕娘转身上马,在牧羊女的尖叫声中,朝云中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同伴们不明所以,只得飞马去追,上百人迎着血色的夕阳,在广袤的原野上蜿蜒成了一道奔流的长河。
她一口气跑了十几里,眼看云中城遥遥在望,不料最前头的燕娘马失前蹄,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嘶,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同伴们纷纷下马,围上来查看。她蜷缩在地,抱着一条腿抖如筛糠,帽子滚落在地,额上汗如雨下。大家想将她扶起来查看伤势,她却执意不让人靠近。
“大概是哭鼻子了,”秦三皱着脸,小声道:“不想叫我们看到。”
“那怎么办?”秦二忧心忡忡道:“天快黑了。”
阿曜总算安抚住受惊的马匹,分开围观人群挤了过来,刚要弯腰说话就被喝退。
“叫阿恒来……”她颤抖着哽咽道。
后边的秦二环顾众人,指指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道:“我?”
他胸无城府,憨厚老实,长相也不算出众,虽然对燕娘一片赤诚,但并不像机灵的弟弟那般受青睐,所以听到她点名要找自己,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秦三也倍感惊讶,清了清嗓子追问道:“小燕,我是阿恪,你不会叫错人了吧?”
秦二像是被弟弟的质疑刺激到了,一时热血上头,推开他奔向了燕娘,结结巴巴道:“小燕,我、我来了……”
燕娘挣扎着坐起身,抬起头泪流满面道:“我脚好痛,走不了了……”
“那我背你?”他激动难耐,拍了拍背,自告奋勇道。
“离城还远着呢,你是骆驼吗?”秦三忍不住嚷道:“天亮也到不了。”其他人也都露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他不地道,趁火打劫。
阿曜翻了个白眼,抱怨道:“脸皮真厚,真背也轮不到他。”秦三平时虽处处针对他,这会儿却是同仇敌忾,赞同道:“怎么着也是咱俩。”
燕娘回头怒斥道:“都闭嘴!”
大家只得噤声,却又忍不住面面相觑,说什么也不愿相信她会护着秦二。
“叫我阿兄来接我,”她五官扭曲,涕泪横流,握着秦二的手腕郑重道:“你亲自跟他说,叫他驾车来接我,不然我就不回……”许是剧痛难当,她说着伏倒在地,捂住脸嚎啕大哭。
秦二顿时慌了神,想将她扶起来,却碍于众人的目光,愈发手足无措。
“那……我陪你等着,让阿恪去传话?”他用商量的口吻道。
“不,”她激烈反对,用力推搡他道:“我就要你去,快去!”
“我陪你等。”秦三兴高采烈,窜过来拉起秦二道:“阿兄快去快回,再晚城门要关闭了。”
一惊醒梦中人,大家一下子都急了,开始窃窃私语。
“天黑后野外很冷的,”几名女伴走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试图安抚她,“我们轮流与你共骑,何必非要等车呢?”
“是呀,我们骑术也不赖。燕燕你上回胳膊脱臼都没哭,怎么……”
忽然就变得这么娇气?
后面那句虽没出口,却是所有人的疑惑。
可无论大家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只得留下阿曜作陪,其他人快马加鞭回城去搬救兵。
队伍远去后,她突然止住哭泣,抬起头抹眼泪。
旁边阿曜会心一笑,歪头道:“我就猜你是装的,又有什么鬼主意……”
见她双眼红肿,声抖气喘,真像哀痛欲绝的样子,他面上的笑不由得僵住了,紧张道:“怎……怎么了?”
她低头揉着肿胀的脚踝,语气凝重道:“阿曜,家里可能出事了。”
多兰示警时,她已经心有所感,可无凭无据,还是不愿轻信,本想快点赶回去探个究竟,但方才那一跤却把她彻底摔醒了。
跌落在地的瞬间,她看到多兰一脚踩下,血肉模糊的雏鸟和破碎的蛋壳糊满草窝。
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人想借多兰之口,给她这个忠告,此时回家只能送死。
可十多年来顺风顺水,放眼整个云中郡,她想不通谁会对家里不利,谁又有这个能力?
直到她鬼使神差般想起擦肩而过的那队人马,还有那个盯着她腰畔匕首的人……
阿曜仍一脸茫然,困惑道:“你在说什么?”
“阿兄不会来接我了。”她心痛如绞,只觉天昏地暗。
“你惹他生气了?”阿曜想起早上他俩的争执,失笑道:“他没那么……”
“阿曜,”她按了按心口,打断他道:“什么都别问,悄悄潜回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恪既答应了我,就一定会设法传话。可他大概见不到我阿兄……”
阿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凝视着她道:“是不是多兰跟你说了什么?”
她微微颔首,强自镇定道:“她只带了一句话,叫我不要回家。”
“那你……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阿曜既担心又懊悔:“早知道就带上小雪了。”
她咬紧牙关,扶着他的臂膀一点点站了起来,“你会出卖我吗?”
他听到这话差点惊跳而起,怒目圆瞪,忿忿不平道:“你能这么问,简直全无心肝。”
她想挤出一丝笑,可嘴角抽了抽,脸皮像是僵住了一般根本扯不动,“我要去沙陵湖,半个月后,西岸山岗见。”
心思再鲁钝,他也慢慢明白了过来,不知不觉中鼻酸眼热。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从他的鞍子上解下了那匹青色小野马。
“阿燕?”他望着她暮色下单薄的身影,突然悲从中来,就像多年前家破人亡的那日。
她试了好几次,总算爬上了马背,受伤的脚踝一动便疼得呲牙咧嘴,可这会儿哪里顾得上?
“我会远离人烟,绕过村庄与牧场,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的行踪。”她握了握腰间的匕首,实实在在的冷硬触感给了她无比的勇气和力量,“阿曜,保重,如果我到的早,会给你留暗号的。”
她说罢一夹马腹,朝相反的方向奔去。往后余生,再也没有像此刻般离家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