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兮第一次见到程池,是在十一岁那年。
她还记得那天,红砖铺的小道,青苔杂草在缝隙里生长,穿梭的自行车的铃声响个不停,惊扰了院墙上的小黑猫,卷起树稍在头顶扑棱。
一辆光滑得反光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进小巷。
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宁玉兮踩着滑板回头一看,老老实实拾起滑板往院墙上靠,黑色轿车从她面前滑过。
热风拂过,车窗没关,她不加掩饰地与一个同龄男孩对视上。
男孩穿着整洁的衬衫和黑色背带裤,皮肤白皙,长相漂亮,一头乌黑干净的头发比同龄男孩略长,风一吹,掀起一角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跟小巷里灰头土脸的同龄人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宁玉兮被他看红了脸,却始终没有撇开目光,好像是在跟他比赛,谁先移开谁就输了,又好像是太过好奇,没反应过来——
直至汽车从她面前驶过。
阳光燥热,女孩抹了把额头的汗,刘海湿答答黏在额头上,她缓慢滑着滑板继续前行。她很好奇这辆车子会停在哪儿?会不会也住在这儿?
这时,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阵疼痛,转头一看,是个装了半瓶水的矿泉水瓶。
她冲不远处的两个男孩怒目而视。
其中一个叫杨磊的男生咧嘴道:“宁玉兮,把你滑板借我们玩玩呗!”
杨磊比她大两岁,住在对面街道,是个整天没事找事的小混混,听说他经常被他老爸揍。
站在杨磊旁边比他矮半个脑袋的男孩,是宁玉兮的同班同学韩梓豪,也住在这附近,他家里条件相对好一些,备受家里老人溺爱,很喜欢仗势欺人。
宁玉兮之前阻止过他欺负同学,从那儿以后,他就专门找她麻烦。
宁玉兮愤愤地撇嘴道:“凭什么给你们玩?我跟你们又不熟。”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都浮夸地学着她的样子说话。
“宁玉兮,听说你妈不想要你?”韩梓豪恶毒说,“你爸给你娶了一个后妈是不是?我知道你的滑板就是你后妈给你买的!”
“要你管!”宁玉兮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韩梓豪恼了:”你再说一遍!”
宁玉兮“呸”了一声,懒得理他们,滑着滑板往前冲。
韩梓豪捡起一块石头威胁道:”你再跑,信不信我把石头砸你头上!”
宁玉兮不管不顾往前滑去,速度快得惊人,齐肩短发迎风飞扬,轻薄的夏季外套随风起舞。
一块石头扔来,从她耳边滑过,“砰”地一声,砸在黑色轿车上。
宁玉兮一个失神,从滑板上摔下来,膝盖跪地。
火辣辣的痛感袭来,小小的少女痛呼一声,满脸痛苦,还没哭,眼泪就控制不住往下掉。
“怎么回事?”轿车的主人刚走进院门,听见外面的动静,返回一看,一脸不可思议。
宁玉兮抹了把眼泪地朝身后望了一眼,那两个罪魁祸首已经逃之夭夭了。
“这谁家小孩啊?滑滑板也不注意这点,没看见前面有车嘛?”一个身形瘦高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凶巴巴地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她,口气不善地责问道,“你家大人呢?”
宁玉兮想站起来,牵扯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气,她面颊通红,小脸皱成一团,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似乎希冀有个熟人从这里路过帮帮她。
她往前扫了一眼,右前方一米远站着的,是方才在车里与她对视的同龄男孩,他站在阳光底下,皱起眉微眯着眼注视着她。
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穿着打扮很有气质的漂亮阿姨,跟男孩长得很相像,她看见宁玉兮的惨状,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过来扶。
宁玉兮被她拉着胳膊站起来,她手上、身上全是灰,尽量不让自己离这个漂亮阿姨太近,勉强屈膝站着,以免碰脏她洁白的衣服。
她的小腿止不住地打颤,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滴在地板砖上。
“哎呀,摔得还挺严重的,李哥,先送小朋友去趟医院吧。”冯雪婷说。
宁玉兮闻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清凉的香味儿。
“不去医院,我家是开诊所的,我爸爸的诊所就在长宁街,离这里不远……”她忍着疼,缓缓开口道。
宁玉兮被他们安排坐进轿车后座,脏兮兮的手无处安放,只能一直摆出像是要跟人击掌的姿势。
她在车里听见漂亮阿姨对男孩说:“阿池,你先回家里等着。”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屋子里。”男孩站在车门前对他的妈妈说,眼神带着哀求。
冯雪婷蹙眉,刚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打开后车门让程池坐进去。
两个小孩安分地坐在后座,谁也没和谁说话。
指挥司机叔叔车子往哪边转之后,宁玉兮安静下来,听见旁边的人正在扯什么东西,有塑料的声响,她好奇地偏头看了看。
这时,程池扯出一张湿纸巾递过来:“给。”
宁玉兮顿了顿,礼貌又别扭地跟他道了谢,接过湿纸巾,凉凉的,香喷喷的,把手上的灰全擦干净。
汽车开到诊所也就三分钟的路程。
诊所内,唐兰英正在为她处理伤口,消毒水慢慢流进伤口,她疼得龇牙咧嘴,不住地用手掐大腿,听见几个大人的交流声,她很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
宁涛听完事情的经过,眼神严厉地瞪了宁玉兮一眼,宁玉兮预感自己的滑板会被收走,她强忍着疼痛张口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碰到汽车!”
几个大人突然没说话了,互相尴尬地望望,最终还是司机叔叔开了口:“小朋友,说谎话可不对,刚才就你一个人在汽车后面,汽车凹陷明显是现砸出来的。”
宁涛看清那辆车,神色僵硬,一个凹陷,要赔钱的话,起码得几万。
他沉默地盯着宁玉兮,释放出来的威严连旁边两个大人都感受到了。
冯雪婷及时开口劝解道:“可能真不是小姑娘弄的,没事没事,到时候回去修修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韩梓豪扔的石头!”宁玉兮脸颊通红,委屈地大喊,“阿姨,我知道他家住哪儿,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冯雪婷保持良好的修养对宁玉兮说:“没关系的小姑娘,阿姨不会找你们麻烦的,下次注意一点就好了……”
宁玉兮再不明事理也听出来了,在大人们眼里,这件事的原委就是小孩相互打闹,然后推卸责任罢了。
她说的带他们去找他,其实也是为了使自己话听起来可信,她知道即使去找了那个罪魁祸首,他不承认,她也没办法证明。
被误解的滋味让小小年纪的她愤怒且无力。
“我看到了。”在宁玉兮还在想办法为自己证明时,有个声音开口了,“有两个男生在后面追她,朝她扔石头,她才从滑板上摔下来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宁玉兮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孩,眼里全是感激。
很多年后,宁玉兮突然问起程池,为什么他当时看到了却不早点开口为她证明。
程池告诉她,其实他当时只是隐约听到了巷子里有两个男生的声音,并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他当时说的话,只是自己的推测。
程池的话一出,司机叔叔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跟宁涛道歉,又跟宁玉兮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是叔叔不对,误会你了。”
冯雪婷也非常不好意思地对宁家父女表达了歉意。
“没关系,叔叔阿姨,我知道韩梓豪家在哪儿,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宁玉兮一双泪眼汪汪的杏眼,看上去十分机灵。
冯雪婷赞赏地夸了夸宁玉兮,到最后也没有让她带他们去找韩梓豪算账。
宁玉兮觉得太不值当了,很想劝劝他们去给罪魁祸首一个教训,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小孩子记性很好,忘性也大,很快她就把这事儿忘光了。
几天过后,宁玉兮的腿便能跑能跳了,小孩子新陈代谢快,成长快,恢复得也快。
她的滑板本来是要被宁涛收走的,被兰姨劝住了。暑假才过半,如果滑板被收走的话,她的乐趣就没了。
夕阳西下,余晖斜照,此时是饭点,巷子里人少,微风正好,不燥不热。
刚上完美术班回来,宁玉兮背上挎着画板,脚踩滑板在小巷里穿梭,苏叶在后面喊她,两人约好今晚到宁玉兮家一起睡。
“不是说好让我学的吗?”苏叶追上来,喘着气儿说。
宁玉兮从滑板上跳下来:“你又不敢用力滑,慢慢滑根本没用啊,学再久都学不会的。”
两人路过程池家门口,他家的院门总是关得紧紧的,要不是偶尔有一两次撞见他们出门,宁玉兮甚至以为他们根本不住在这儿。
苏叶好奇地问:“你说的那个男生暑假过后也会到我们小学念书吗?”
“应该会吧,不过他可能去更远一点的国际小学。”宁玉兮漫不经心地说。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那栋两层小楼房,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二楼的蓝色玻璃窗是打开的。
她没有近视眼,精准地捕捉到里面有人。
宁玉兮瞪大一双杏眼,确认是那天帮她说话的男孩——
他在看着她们,用一种假装不经意又有点羡慕的表情。
发现宁玉兮注意到了他,他眼睛亮了一下,又别扭地垂下眼睫,余光却还紧紧跟随她们。
宁玉兮戳了下苏叶的手臂,然后举手向窗户里的少年挥了挥手,脸上笑容灿烂。
夕阳给少年脸上镀了一层金光,他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