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十一年。
这是江州程氏走上坡路的一年,家主程信明升迁为江州盐运使,大小姐程翩若被琴艺大家锦瑟夫人收为徒弟、才女之名传遍各地。
一家有女百家求,不仅江州本地的权贵世家,连诸王都私下递话想聘程翩若为世子妃。
程信明没有感到受宠若惊,他甚至没有左右为难,而是颇为不屑地对妻女表示:“以翩若的才貌家世,哪怕是皇子也配得,只可惜陛下多年无子,而像是宁王、鲁王这等人,不过是为了我们程家的……”
在程翩若疑惑的目光中,程信明及时止住了话语,他讪笑着将程翩若揽到身边,口吻慈爱地嘱咐道:“爹不会随便把你嫁出去的,而且就算你以后出嫁,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你也永远是爹的女儿。”
那时的程翩若多么感动,她没料到这句话不是她的依靠,而是她的囚笼。
宣文二十七年。
朝廷以程信明贪污巨款为由问罪程家,在程家满门下狱的前一天,程翩若被父亲程信明带到了丹霞山,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自家真的藏匿着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
“翩若,爹没有贪污,我们家有这么多钱财,何必去贪朝廷那点赈灾款——定是那些觊觎我们家宝藏的人污蔑于我,妄图让我屈服交出宝藏。”
程翩若看着父亲一边痛心的诉苦一边怨恨的咒骂,她不由开口问道:“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宝藏献给陛下,至少求得满门性命无忧……”
“翩若,别说傻话,皇室一直因为庄顺郡主的缘故疑心程家藏匿着穆王的遗产,可是他们没有证据、又想得到那笔财产,所以才容忍程家在江州立足。”
程信明果断地反驳了她:“要是我们献出宝藏,岂不是自认欺君之罪?”
“何况,朝廷问罪于我、以此牵连程家,程家注定是无法再通过正途兴盛了,这时候唯一能依仗的就是这宝库里的宝藏。”
程翩若的手被程信明拉住,她听见父亲殷切地交代:“翩若,献宝可以,但你须得选定真正能荣登大宝的那位王爷,方可借从龙之功复起程家。”
“父亲,为何将此事托付于我,几位兄长……”
程翩若并非不懂朝政之事,相反,她对朝廷的各种政策、争议,包括立储风波都知之甚详,但父亲以往从不与她讨论政事,他只会和几位兄长商谈,因为这是他们‘男人的话题’。
程信明叹了一口气:“贪污大罪,我是难逃一死了,你的兄长、堂兄弟们或有生存的希望,但至少要判个流放的刑罚,那些小人想要获知我们程家宝藏的下落,怎会不盯着他们——我要是告诉他们宝藏的事,他们终究会顶不住威逼利诱交代出来,到时程家复起的机会和全族的性命都要断送!”
听到程信明直言死期将近,程翩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眼中蓄满泪水:“爹,您真的没有活路可走吗?”
“翩若,我只希望你谨记我接下来的话,这样我会走得安心一点。”
程翩若被推着肩膀去看宝库中满室的金银财宝,紧接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被递到她掌心上:“这是宝库的布局图,你要保管好,还有宝库的下落,你要守着这个秘密,在挑中有望夺位的藩王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宝藏的事,包括你的兄弟姐妹和你的母亲。”
提起母亲,程翩若下意识地追问:“爹,我们家的男眷可能会流放,那女眷呢?母亲和族姐妹们怎么办?”
“她们最多不过是削籍为奴,只是可怜你也要跟着一起——不过你别灰心,你要等到机会救回你的兄弟们,如若他们罹难,就将从龙之功让给你的堂兄弟们,无论如何他们姓程,只要程家子弟仍在,程家总有复起的一日。”
程信明对妻子和族中女眷一笔带过的话语让程翩若感到不适,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在强调程家的子弟——她不姓程吗?族姐妹们不姓程吗?
“往后你可能时常与族中姐妹待在一处,千万要切记不可与她们交心,不可泄露宝藏的下落给她们,她们终有一日会嫁作他人妇,兴许会用程家的宝藏来献媚于夫家。”
说到这里,程信明忽而一顿:“翩若,你不会如此吧?你首先是程家的女儿,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你会为程家保守宝藏的秘密,对不对?”
为何父亲默认族姐妹们会以夫家为先,而她却以程家为主呢?
程翩若想不通其中道理,但多年来接受的教导让她不得不点头答应:“是程家生养我、培养我,我自当回馈家族。”
只为这一句承诺,她担负起重任,将自己的余生搭了进去。
次日,程家满门下狱,程翩若与母亲、族中女眷在大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后立即得到了父亲的死讯。
兄弟等程家子弟不日将要流放边疆,而她和一干程氏女眷皆被削籍为奴,比起为父亲哀痛,她更需要为族人们寻找栖身之地。
程翩若寻去了锦瑟夫人的府邸,却只来得及见证恩师的葬礼,往日里与她亲热交好的同窗们对她避之不及,仿佛她是什么自带霉运的煞星一般。
那一刻,程翩若真切的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众星捧月的程大小姐,如今的她只是一个连容身之所都找不到的罪臣之女。
最终,是闺中密友冯雅兰收留了她和她的一干族亲,患难见真情,程翩若自然感动不已,但随之而来的一场变故让她连寄人篱下的生活都无法过下去。
“长庚堂兄、长轩堂兄……这是怎么回事?”
程翩若看着被三婶带到自己面前的两位堂兄,她不禁厉声质问:“他们不是该被流放边地吗?”
“翩若,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堂兄在边地受苦受难吗?”
三婶直接跪在了她面前,涕泪横流地哀求道:“婶娘求你收留他们吧,哪怕是要我给你做牛做马……”
“婶娘!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
程翩若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情绪耐心解释道:“程家子弟流放边地,这是朝廷下的判决,若是官府发现流放的人数对不上,不仅是你我,其余姐妹皆要被株连,说不定连现在的日子都保不住……”
“你放心,人数对得上,官府不会发现的。”
三婶却信誓旦旦的打断了她,程翩若看看她,又打量几眼程长庚和程长轩心虚的模样,她忽而想到什么,惊声道:“二堂姐和四堂姐呢?”
三婶果然露出了犹豫愧疚的姿态,见状,程翩若怒火中烧,她一改往日的温柔婉约,指着三婶的鼻子骂道:“你竟敢让两位堂姐冒充顶替去流放,你可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边地会有什么遭遇!”
“还有你们,亏得日日称自己是大丈夫,真出事了居然让姊妹替自己去受罪,我看连懦夫都不如……”
程翩若又转身对着程长庚和程长轩骂尽自己所知的辱骂言辞,这两人还面露不忿,只是碍于有求于她而不敢发作。
“我也是迫于无奈啊,我是一个母亲,怎么能坐视自己的儿子远离故土、埋骨他乡呢!”
三婶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并没有平息程翩若的怒意,反而更令她心惊,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难道你就不是二堂姐和四堂姐的母亲吗?”
这一天,程翩若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虎毒不食子,但是可以食女。
大错已经铸成,就算她检举程长庚和程长轩,也不过是连累母亲和族姐妹们又要吃牢狱之苦,况且,她父亲的遗愿即是让她一切以程氏子弟为先。
为此,程翩若不得不离开冯家,接过醉仙居的橄榄枝,成为众人口中的花魁娘子。
在她上台献艺的第二天,冯雅兰跑来质问:“翩若,你从前最讨厌为了表演而弹琴,如今又为何愿意来此抛头露面?”
程翩若没有作答,冯雅兰收留她和一干程氏女眷还能以雇佣女奴为解释,但程长庚和程长轩可是货真价实的流放犯,她不能亏心到让好友背负收容流放犯的罪名。
“就为了你那两个堂兄?他们明知会连累你,还是寻求你的庇护,能是什么好东西?”
冯雅兰却对程长庚和程长轩被留在醉仙居的事一清二楚,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没有保护他们的义务,你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程家供养我长大,我才得以学成琴艺,而亡父遗愿命我照料程氏子弟,我怎能不从?”
程翩若只是摇头,她的理性告诉她冯雅兰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但她的情感不允许她认同冯雅兰。
冯雅兰气笑了,她怒其不争地回道:“你是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们程家子弟了,可是你自己呢,你对得起自己吗?”
这场对话以程翩若的沉默和冯雅兰的失望作为结尾。
*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但对于程翩若来说,让她难受的并非是从高贵清雅的世家贵女沦落为抛头露面的花魁,而是她辛苦卖艺为之付出的人毫不领情。
她为了安顿程长庚和程长轩才答应加入醉仙居,可是这两位堂兄却埋冤她给他们找了份端茶倒水的活计。
凭什么她可以放低身段抛头露面,他们却连端茶倒水都不愿做?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久之后,程长庚和程长轩突发恶疾去世了,程翩若不用再为收容流放犯而担惊受怕,但她的把柄却仍然留在醉仙居手中,所以她无法脱离。
这样安逸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两年后,二房的堂兄程长誉从流放地西州逃回来了,程翩若知道他所谓的‘自行逃离’有猫腻,也猜到他背后是宁王府在作祟,但她还是收留了程长誉,并给他捏造了假身份常誉。
常誉是个更大的麻烦,程翩若认为他去边地那两年是享福去了,他来到醉仙居投奔她,她给他运作一个管事的职位,他却犹嫌不够,竟然摆脸色给客人看。
程翩若每天不仅要弹琴卖艺,还要为了他去给客人陪笑赔罪,然后得到常誉一句轻飘飘的——“你好歹是程家女,怎么真学了青楼红倌那副做派。”
程翩若既气恼又觉嘲讽,人们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常誉自诩大丈夫,可是只知摆世家公子的做派、却不肯正视自己已经是一名流放犯,到头来,能屈能伸的唯有她一人。
然而她的困扰还不止于此,那些觊觎程家宝藏的势力终于是盯上了她,她谨记着父亲的遗言,不肯交代任何话,金铭、冯坤之流还能应付,可是钟少英却放下狠话、拿她母亲与族姐妹的性命作为要挟。
那一晚,左右为难的程翩若头一回买醉,冯雅兰陪在她身旁,仍然没有放弃劝诫她:“翩若,如果你父亲真为了你好,他就应该把所有家产尽数留给你,而非只让你做个‘守墓人’;若他认为你不配得到,那你没有权利,又哪来帮扶堂兄弟的义务呢?”
“我实是不明白你父亲的想法,怎会有人宁愿牺牲女儿来成全别人的儿子呢?须知在小太子出生前,当今陛下多年无子,他宁愿令长公主入朝分权,也不愿确立几位王爷或世子为储君,家有皇位要继承尚且如此,何况……”
冯雅兰的话像是戳破了某种保护壳,让程翩若无法再自欺欺人——要一个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人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这意味着程翩若要否定过去的自己和所作出的所有选择。
“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
因为冯雅兰的这句话,程翩若决定不再将错就错。
但她可以不管常誉,却不能抛下母亲和族姐妹们,而藏匿在丹霞山的那笔宝藏是她带着她们脱离苦海的唯一筹码。
方才冯雅兰的话提醒了她——陛下已立太子,那些藩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与其按照金铭、钟少英等人的话投靠裕王或鲁王,不如直接求陛下开恩。
可是谁能保证她的请求不泄露给其他藩王、直接传达给宣文帝呢?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中秋宴即将举办之际,冯雅兰来看她练琴,期间透露出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是为新任江州提点刑狱公事沈舟云接风洗尘。
她听说过沈舟云的名字,传闻此人冷酷、不近人情,被私下称呼为‘活阎王’,但令程翩若在意的是——沈舟云是长公主的表亲,即是绝对不会与藩王有所来往的纯臣。
程翩若下定了决心,她将宝库的布局图藏在恩师留给她的古琴中,又将藏宝的地点绘制在三幅画上,并同时将消息放出给钟少英、冯坤等人,以暂时安抚他们急切的心思、防止他们狗急跳墙。
李星鹭的出现是意外之喜,让她更加信任的将古琴交托出去,当对方答应带走古琴的那一刻,她感觉多年来担在肩上的重任终于被卸下,她终于可以如冯雅兰所说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只可惜,她以为今夜属于自己的那句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却没想到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当她缓过迷药的劲,渐渐醒转时,她只等来常誉低俗的咒骂声和朝自己后脑勺袭来的一棍。
这就是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会给她下半生作为依靠的同族兄弟吗?
原来冯雅兰的那句话只是安慰,她已经酿成苦果,自己断送了回头的路。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程翩若希望自己早些堪破那个谎言——她并非要从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和儿子的母亲之中三选一,她可以去做自己,她可以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