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刑卫将一桌子验尸工具摆在她面前、并将除却潘县令和谭老爷夫妇外的所有人带离现场后,李星鹭才意识到沈舟云先前所说的并非空话,他是真的要让她立时在原地剖验尸体。
但她不仅不慌张,眼神反而还因此亮了起来——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希望尽快推进案情,好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于是李星鹭在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确定双手仍能灵活运动后,便毫不犹豫的捻起桌上的纱布手套戴在手上。
紧接着她在尸体旁缓缓蹲下,神色全然不复方才的低眉顺目,而是被一副庄重严肃的表情所取代。
李星鹭用右手拨开谭秀林闭合的眼皮,仍算较清亮的角膜映入她眼中,她便继续使用左手在尸体全身上下摸来摸去,手心传来温热但稍显僵硬的触感,使她对谭秀林的大致死亡时间有了判断——
谭秀林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但一些部位却还保持着正常的柔软,并且尸斑在按压后会消失,这说明她的死亡时间在距今半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之间。
确定了死亡时间,李星鹭又开始检查谭秀林的伤情,只见她头皮处有一道撕裂状的伤口,伤口周围晕染着点点血珠,满地的血水似乎就是源自于此。
但是当李星鹭掰开这道伤口仔细察看后,她却惊讶的发现这属于死后伤,也就是说死因与此无关。
她紧蹙着一双秀眉,视线下移到谭秀林只被几片破布盖着的身躯上,尸体表面的所有痕迹都一览无遗,除了头皮上的那道撕裂伤外,没有其余明显到足够致命的外伤。
难道说死因不在尸体外部?
想到这里,李星鹭重新站起身,走到摆满了验尸工具的桌前,想要挑选一把适合用于剖验的刀具。
她放眼望去,这些大小不一的器具虽然精巧却都是旧式种类,并没有哪一样是她用的趁手的,但她心知不能用现代科技的标准与之比较,便在其中挑了最小巧的刀具握在手中,转身面向那片血泊。
同时她也没有片刻迟疑,直接对准尸体的脾胃处落下了刀尖。
和肉被切开的沙沙声一同传出的是尸臭味,难以形容的臭味让离得最近的谭老爷、潘县令青着脸不住后退,唯有谭夫人和以沈舟云为首的提刑卫即使面色不佳也仍坚持着观察她的动作。
李星鹭却恍若未觉,仍淡定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她审视着自己亲手切开的伤口——从尸体的脾胃处延伸至腹腔,里面的脏器和秽物她都一一亲手验看过,却并未发现内伤或任何会致人死亡的食物或药物。
难道应该排除毒杀的可能性?
李星鹭不想妄下结论,所以她手上的动作仍不停。
她取过桌面上的细针,仔细的将剖开的伤口工工整整的缝合复原,而后端过一碗水,用紧拢的手指抓了把水洒在尸身的脖颈、心口和背部,又将葱白捣碎敷在其上,以白纸蘸醋盖上。
做完这一切,李星鹭止住动作欲要静待结果,抬眸时却不期然对上沈舟云探究的目光,她以为对方是在疑惑她做这一切的用意,便开口解释道:“人死后皮肤会泛青,光靠肉眼难以辨认细小的伤口,这样做可以令伤口显现。”
体内查不出东西,她便只能从尸体表面入手,希望能验出什么先前被忽略的线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李星鹭活动了一下略微酸痛的身躯,又端起水去冲洗尸身上的醋。
擦拭着谭秀林肤色惨白的尸身,没有见到任何伤口的李星鹭心底一沉,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但直至洗到背部时,她的眼神落到尸体腰间浮现的几个小黑点上,动作猛然一顿。
她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谭秀林腰间并成一排的黑点,黑点外部还泛着晕青,她很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这是用针扎出来的伤口,针口小而疏,几乎淡到看不见的程度。
可是再小的伤口也是伤口,何况以针为媒介的作案手法李星鹭能在心中背出几十种来。
针口泛黑,中毒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可是体内又并未发现致毒物……李星鹭暗自觉得蹊跷的同时也忙取过桌上的刀具,小心翼翼的剜出针口的肉,放置在垫着冰块的瓷碗中。
她扶着腰直起身来,盯了瓷碗里的那团青黑色肉一会,转而拿起一张薄纸,蘸上醋、雪莲叶、银露粉,然后用这张纸包住瓷碗里的肉块,捏着纸团放到了鼻尖下。
面对无法用肉眼观察辨认的毒药时,须采取闻气味、尝口味两种方法,而为了避免毒物气味带毒致使‘闻气味’过程中出现中毒症状,李星鹭家族有一祖传的秘方——以醋祛除尸肉的腐臭、以雪莲叶和银露粉混合祛毒。
这样做,既能防止中毒,又能还原药物原本的气味。
李星鹭只闻了气味就能够基本确定这团肉中含有什么药物,她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庆幸的情绪,若不是这样,她就得当着周围人的面用嘴去尝这团肉的味道了,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让人反胃。
“尸体头皮处有明显撕裂伤,可确定为死后所致,死者五脏、体表无损伤,唯有腰间出现可疑针口,经辨认,针口处含有用珍稀药材‘翡云草’制取的汁液。”
翡云草是一种生长在西域的珍稀植物,不仅不含有毒性,还对治病养生有极大的作用。
“阿秀她向来身体康健,又如何需要用到这翡云草?”
谭夫人带着疑惑口吻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从她眼中看到浓重怀疑情绪的李星鹭明白这是她不相信自己验尸结果的意思。
她环视四周,发现在场众人也大多带着和谭夫人一样的狐疑神色,很显然,他们对于自己这个杀人嫌犯的话并不信服。
但有一人的表情格外与众不同,李星鹭对上沈舟云带了几分兴味的目光,心底微微的惊讶了一瞬。
对方的脸庞仍是没有半分笑意,但不同于严肃板正的潘县令,他的这种冷淡并不让李星鹭反感,或许是因为她清楚这些情绪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对在场所有人都不例外。
此时此刻,面对着她时,沈舟云竟然罕见的流露出几分不同的情绪,李星鹭心想,假如她没理解错的话,他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李星鹭心下大定,用清晰柔和的声线一字一句回应了谭夫人的质问:“南疆流传着一种名为‘香消玉殒’的混毒,可用南杏仁为药引,佐以翡云草,两种食物相继服下后,中毒者一盏茶的时间内必定身亡,而我刚才在小姐的胃部发现了未完全消化的南杏仁残渣。”
这段话立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与喧闹,李星鹭皱着眉依次扫过面色犹疑的谭夫人、喜怒难辨的谭老爷,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沈舟云身上。
只见他对他身旁的几名提刑卫吩咐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就向着药房的方向而去。
待这些人再返回时,李星鹭眼尖的瞧见他们手中捻着一张纸,这张纸被递到沈舟云手中,而他盯着纸张慢条斯理的念道:“经查,谭府药房备有翡云草三株,如今只剩两株,未发现有账册记载翡云草的支出,但据询问,只有府上的主子有资格取用此药。”
府上的主子泛指谭老爷和他的家眷等人,其中自然是不包括原主这个婢女的——但沈舟云话中所说‘未发现有账册记录翡云草的支出’也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即有人盗取了翡云草。
李星鹭眉头紧锁,清丽容颜上满是忧愁之色,她意识到自己的嫌疑不能被完全排除,而沈舟云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方才本官承诺,若你验出线索,便给你申辩的机会。”
沈舟云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身前,只见他薄唇微张,吐出一句话:“现在,你可以为自己申辩了。”
“大人容禀,今晚奴婢跟随小姐在外庆贺花灯节……”
面对沈舟云给出的机会,李星鹭不敢迟疑,她组织好语言将今夜的遭遇讲出口:“我被人击中后颈晕倒,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小姐的尸体。”
说罢,她挤出几滴泪水,配上脸颊处的巴掌印,倒显出她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随后李星鹭又主动撩开头发露出洁白后颈间大面积的红痕,以证实自己的确被人从身后打晕。
这时候,在场的人大多已经相信了李星鹭的话,包括先前对她态度凶狠的谭夫人,然而沈舟云却不为所动:“你的确不能打晕自己,但若是你有同伙,你便可以自导自演——”
“而且药房的人告诉提刑卫,你在成为谭秀林的贴身婢女之前曾在药房打杂,你熟悉药房、也在那里有人脉,盗取翡云草于你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事。”
沈舟云步步紧逼的质疑让李星鹭几乎要喘不过气,但在感受到周围重新凝聚起的怀疑视线后,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中搜寻有利于自己的说辞:“大人,自导自演出如今的处境对奴婢有什么好处?若非大人给奴婢机会,奴婢刚才就被当作凶手押走了,若非奴婢验出害死小姐的是混毒,小姐的致命伤就会被认定为她额间的撕裂伤。”
“被害人在服用混毒后并不会顷刻身亡,因此凶手可以制造出不在场的假象,这是使用混毒杀人最关键的好处,试问如果奴婢是凶手,为何在明知小姐必定会被毒死的情形下不找借口与其分开、反而还一直待在她的死亡现场呢?”
李星鹭有理有据地对自己的嫌疑一一反驳,眼看着周围人也再次信服,但唯一能够决定她命运的沈舟云却仍不松口:“你说的不无道理,但终究只是口头之说,并无实证,所以本官既不能认定你有罪,也不能下结论称你无罪。”
闻言,李星鹭抬起苍白的脸,仿佛一朵被反复摧残的小白花一般,给人感觉她在破碎的边缘,这副模样让谭夫人都不忍再看,但沈舟云目光中的冰冷却分毫未少。
谭家夫妇、潘县令以及提刑卫们皆认为李星鹭想要哀求沈舟云相信她无罪,并暗自在心底为这个卑微婢女注定会被拒绝的请求而施舍几分怜悯,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李星鹭并未哭泣着开口求情,而是重新走到谭秀林的尸体旁——
“小姐今日那一身广袖留仙裙惊艳四座,无论是县令府宴会上的宾客还是花街上的百姓都必然印象深刻,但且看她尸身——”
李星鹭指着仅被几片破布覆盖的尸体:“那身裙裳去了哪里?我没有在现场的任何地方见到,而如果我是凶手,我能把它带走,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沈舟云眼神一凛,他吩咐提刑卫在四周严密搜查,紧接着又请谭夫人代为搜身李星鹭,结果两方都一无所获。
“潘县令,依如今所获的线索,此女的嫌疑比之谭府其他人要小。”
分析着今夜的见闻,沈舟云终于做出了决定:“若是认定她为凶手,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清,如果将她押回县衙,那这谭府中人岂不是都要被请进大牢?”
这是让潘县令放人的意思,同时也在警告谭老爷不可武断地判定李星鹭有罪,然而他们听着沈舟云命令的语气,却丝毫不敢反驳——沈舟云如今是朝廷新贵,且在江州身居高位,哪怕江州太守来了也得给他面子,更遑论这两人了。
李星鹭将他们的言行尽收眼底,她知道自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在心底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嘲讽地想到——官大一级压死人,而她这个婢女岂不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