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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情天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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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邓雪芹的单恋故事,同是大学生的朱小梅笑着说:你们讲的都是夫妻、情人故事,今天我跟你们讲讲我弟弟的故事:

我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弟弟。有一次我为了买女孩子们都有的花手绢, 偷偷拿了父亲抽屉里5毛钱。

父亲当天就发现钱少了,就让我们跪在墙边,拿著一根竹竿,让我们承认到底是谁偷的。

我被当时的情景吓傻了,低着头不敢说话。父亲见我们都不承认,说那两个一起挨打。说完就扬起手里的竹竿,忽然弟弟抓住父亲的手大声说:“爸,是我偷的,不是姐干的, 你打我吧!”父亲手里的竹竿无情地落在弟弟的背上、肩上,父亲气得喘不过气来。

打完了坐在床上骂道:“你现在就知道偷家里的,将来长大了还了得?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

当天晚上,我和母亲搂着满身是伤的弟弟,弟弟一滴眼泪都没掉。

半夜里,我突然号啕大哭,弟弟用小手捂住我的嘴说,姐,你别哭,反正我也挨完打了。

我一直在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承认,事过多年,弟弟替我挡竹竿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

那一年,弟弟8岁,我11岁。

过去的家乡,一望无际的稻田,窄窄的田埂。走过去我就会淹没在无边的绿海里。调皮的青蛙,总是在我的脚步之前扑通扑通地跳入稻池里。傍晚的时候,满天的蜻蜓,偶尔也会有稀奇的蝙蝠横空飞过。村外面几条纵横的沟渠,曾经为我们提供过新鲜的小鱼。无边的绿野,品类众多的野菜,我们只是漠然地看着,一点没有后来城里人大惊小怪的喧哗。

这一切似乎很美好,很有诗意,是很好的田园诗。可是,说实话,我并没有写诗的冲动。因为,这一切在我眼中,并不是什么美景,反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禁锢。

那时,我和我的乡亲,都有一个逃离乡村的奢望。

在我们眼里,城里人是多么的幸福。不用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累的腰都要折了,一家老小都捆绑在土地上。可以穿着时髦的衣服,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走在大街上,使我们这些乡下人不敢正视。偶尔也会有些城里的女孩来乡下度假,在我们这些乡下野姑娘眼里,她们简直就是仙女一样,让我们更是自惭形秽。

乡村的冬天是我最恐惧的季节。家里的泥草房,千疮百孔,再加上无孔不入的严寒,使得我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长难熬。黑漆漆的屋里,冷气像无声的呐喊,从各个角落里狰狞地冲出来撕咬着我。即使把自己完全裹进被子也无济于事。冬天的夜晚,除了寒冷,就是死寂。这种死寂比寒冷更加可怕。年轻的向往,无边的寂寞。匮乏的物质,枯燥的精神世界。这就是我曾经的乡村。

也曾经有人逃离成功,他们成了我们几代人不厌其烦描绘的榜样。他们也会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婆,活泼可爱的孩子,出现在乡亲们的视野中。乡亲们背后一片啧啧啧啧,然后是一声长叹。一边是赞叹,一边是深深的无奈。他们逃离的方式有多种。佼佼者是努力考大学。那年头大学很难考,但考上一个,祖宗八代都大放光彩,其中最让祖宗欣喜若狂的,莫过于这一考就从根本上脱离了农村。也有当兵当得好提了干的,这使得很多年轻人对当兵趋之若鹜。还有一些人,有一个很硬的亲戚,把家里人生拉硬拽的弄成了城里人,让我们这些白丁除了眼睛冒蓝光之外,只有怪自己的祖坟没有冒青烟。

乡村里也有长相俊美的村姑,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她们懒得瞧一眼村里土里土气的小伙。她们幻想着有一天能嫁给一个城里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时候,什么样的城里人才会来农村娶媳妇呢?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宁可要容嬷嬷一样的城里人,也不要范冰冰一样的农村姑娘。很多年以后,有乡亲在城里遇见过从前的村里一枝花,老得不敢相认。婆家的白眼,丈夫的无视,背负着农村户口,一直做着下等人。

那时候,城市是我们无望的诱惑,乡村是我们无奈的归宿。城里人的优越感不仅仅是比我们有钱,还有很多特权,比如招工,比如升学。那时候路遥的《人生》轰动全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篇小说触及到的巨大的城乡差别,是整整几代人的切肤之痛。

弟弟中学毕业那年,考上了县裏的重点高中。同时我也接到了河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晚上,父亲蹲在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嘴里还叨咕着,俩娃都这麼争气,但只能供一个。

母亲偷偷地抹着眼泪说:一个也供不起!拿啥供啊?

弟弟走到父亲面前说:“爸,我不想念了,反正也念够了。”

父亲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说,你怎就这麼没出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姐俩供出来。

说完转身出去挨家借钱。

我抚摸着弟弟红肿的脸说:“你得念下去,男娃不念书就一辈子走不出这穷村庄了。”弟弟看着我,点点头。

当时我已经决定放弃上学的机会了。

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弟弟就偷偷带着几件破衣服和几个馒头走了,在我枕边留下一个纸条:

姐,你别愁了,考上大学不容易,我出去打工供你。弟。

我握着那张字条,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那一年,弟弟17岁,我20岁。

我用父亲满村子借的钱和弟弟在工地里搬水泥挣的钱终于读到了大三。

一天我正在寝室里看书,同学跑进来喊我:“梅子,有个老乡在找你。”怎麼会有老乡找我呢?

我走出去,远远地看见弟弟,穿着满身是水泥和沙子的工作服等我。我说:“你怎么和我同学说你是我老乡啊?”

他笑着说“你看我穿的这样,说是你弟,你同学还不笑话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给弟弟拍打身上的尘土,哽咽着说你本来就是我弟,这辈子不管穿成啥样,我都不怕别人笑话。

他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蝴蝶发夹,在我头上比量着,说我看城里的姑娘都戴这个,就给你也买一个。我再也没有忍住,在大街上就抱着弟弟哭起来。

那一年,弟弟20岁,我23岁。

我第一次领男朋友回家,看到家里掉了多少年的玻璃安上了,屋子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男朋友走了以后我向母亲撒娇,我说妈,咋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啊?

母亲老了,笑起来脸上像一朵菊花,说这是你弟弟提早回来收拾的,你看他手上的口子没?是安玻璃时划的。

我进弟弟的小屋里,看到弟弟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很难过。他还是笑着说 :“

你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还是城里的大学生,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家。”

我给他的伤口上药,问他:“疼不?”他说:“不疼。我在工地上,石头把脚砸得肿得穿不了鞋,还干活儿呢……!”说到一半就把嘴闭上不说了。

我把脸转过去,哭了出来。

那一年,弟弟23岁,我26岁。 |

我结婚以后,住在城里,几次要把父母接来一起住,他们都不肯,说离开那村子就不知道干啥了。弟弟也不同意,说“姐,你就全心照顾姐夫的爸妈吧!咱爸妈有我呢。”

丈夫升上厂里的厂长,我和他商量把弟弟调上来管理修理部,没想到弟弟不肯,执意做了一个修理工。

一次弟弟登梯子修理电线,让电击了住进医院。我和丈夫去看他。

我抚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埋怨他“早让你当干部你不干,现在,摔成这样,要是不当工人能让你去干那个活儿吗?”

他一脸严肃地说:“你怎不替我姐夫着想呢?他刚上来,我又没文化,直接就当官,给他造成啥影响啊?”

我一听感动得热泪盈眶,哭着说:“弟啊,你没文化都是姐给你耽误了。”

他拉过我的手说:“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那一年,弟弟26岁,我29岁 。

弟弟30岁那年,才和一个本分的农村姑娘结了婚。在我最应该高兴的时刻,我却止不住泪流满面。。。。。。

顺便讲下我和丈夫的故事,不仅不感人,还有些恐怖。

却说老公当上厂长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老公便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沾花惹草,有一次还把厂里的会计带回家里。

对于丈夫的荒唐行为,我早已不为所动了。我一直抱着这样一个念头,我自己身体不好,他想怎么玩是他的事情,而我只需要好好活着,等我儿子长大就好了。可我这样与世无争的想法,似乎没能得到丈夫的赦免,他还是一心希望能够把我赶出去。无奈为了不离开儿子,我坚决不同意离婚,也许正因为如此,丈夫才会对我起了杀心。

我丈夫跟会计在一起多年,其实她也有家庭,也有丈夫孩子,因为他们不知羞耻,会计在家经常被丈夫殴打,我丈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点都插不上手,因为和我离不了婚,他就娶不了那个女人。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下午,因为我一直都有喝中药的习惯,在家熬制完成之后会放在橱柜里放凉再喝,那天老公不知在厨房里做什么,我也没在意,之后我过去拿药喝,我家养了十多年的大黄狗突然冲过来一把把我撞倒了,我很生气,打了那只狗几下,结果大黄狗把地上的药舔了,然后就躺在地上口吐鲜血。

黄狗为了证明药里有毒,不惜舍身救主。联想到不久前老公帮我买的四份保险,总价值三百多万。被保险人是我,收益人是他。原来他不仅想置我于死地,还想在我身上发财呢。我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没想到大黄狗救了我一命。

强扭的瓜不甜,我立即与老公协议离婚,儿子与房子归我,老公净身出户,儿子学杂费由他负担。老公杀人未遂,我也没有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我后来病退,也没有再找老公。我自己身体不好,何必委屈人家呢?前夫与会计如鱼得水,我心里真的希望他们快乐,但愿老公不要给会计下毒。

退休之后,弟弟让我回农村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乡看望父母,平时就一个人宅在家里。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快大学毕业找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我自己过一天算一天,也没有什么理想了。

现在的乡村,几乎成了一座荒村。倾颓的房屋,荒草丛生的村路。那里几乎成了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部落。更有临近的一个村子,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举村搬迁入新址,原来鸡犬相闻的村庄,变成了稻田之海的一部分,只有在偏僻的角落残存着一两片瓦砾,还在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的人烟。我曾经居住过的乡村,在夜晚,稀疏地亮着灯光。和无垠的黑暗比起来,这灯光似乎太过暗弱,随时都能被吞没。

这情景似乎很适合写伤感的怀旧诗句,事实上,也有很多人在写着。

我的乡村正在走向没落,但我绝不因此而伤感。

我曾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邂逅我的乡亲。他们悠闲地漫步在城市的街道,虽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总能感受到他们乡土的气息,但大多时候,已很难区分他们的身份。我们坐在城市的角落,说起并不遥远却让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光才走出来的乡村,其实我们并没有伤感——或许我们天生就不是诗人。我们也说起其他的乡亲,那些在更遥远的城市奋斗的人们,他们现在在城市里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种,也许他们会记得,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很早以前,他们这种漂泊在城市里的族群,被人称作盲流,四处躲避官方的盘查与追捕。那时,一个乡下人,连在城里漂泊的权利都没有。

也听到过一种声音,说村落正在消失,我们正在失去乡愁。我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对于我来说,这里的土地埋着我的祖先,这里的荒草收藏着我童年的足迹,这里的树木记录着我曾经的梦想。乡愁永远都在。

当我们把一只蝴蝶制作成标本的时候,我们可以欣赏蝴蝶的美好形态,感叹大自然的神奇美妙,还一厢情愿地说,这只蝴蝶因此获得了永恒。但我想,这肯定不是蝴蝶的想法。蝴蝶也许更愿意在花间飞舞,采食花粉,或者遇见另一只蝴蝶。然后,默默离开,完成蝴蝶的一生。也许短暂,但真实而快乐。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风景如画。这都是外界一厢情愿贴在乡村头上的标签。只有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才知道沉重而又带有歧视的生活一直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以,既然离开了农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正如来自田野的蝴蝶,再也不希望变成春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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