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哪方面?”陆景冥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希望我问哪方面?”
又是这种话术,拐着弯儿问人,一不小心就会跳进坑里。
王逸然松了手上的力道,直视前方,不想再撞进他那带着审视的双眼,“挺多方面的,人是群居动物,脱离不了大环境,在家是一种身份,在外又是另一种身份。”
“我总要先问清楚。”她话音一顿,“不然也怕回答不出,大人希望我说出的那个身份。”
言外之意,不过也同他一样。不仅拐弯抹角刻意规避,还锋芒初露反过来试探他,狡猾得像只小狐狸。
陆景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许久,知晓她不愿意说,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也逼迫不了她什么,无奈卸下严苛,缓声道:“我自然希望你能说出在外的身份。”
“比如,你是否跟我一样?”
王逸然愣了一下,脑子发懵瞬成一片空白。怎么陆景冥问的跟她想的不一样?
跟他一样的身份?
他除了是天元国的右丞相,九州最强除妖师,还能是什么?修仙者?
他非要这么问的话,她也得小心提防一下,虽然他没想过自己是妖,但要答错了这个问题,也会惹来他的怀疑。
毕竟试探同欺骗,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现在探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以后还会再探。
他心里怀疑她无所谓,只要不在面上直接道破就好。
这就跟与关系好的人撕破脸皮一样,再想好好说话那是不可能,虽然他们的关系并不好,但该维持的还是不能少。
“我跟大人不一样。”她能说的真话只有这一句,可左右不能只说这句,“我实力不比大人。”
陆景冥唇角微扬,浅笑着收回目光,没再多问什么。
她确实回答了她的身份,普通修仙者不会随便修习禁术,所以答案仅他意会,仅他选择。
她没撒谎,她或许不是修仙者,或许又是,但这世间并不是只有修仙者。
除去此等身份,她可能是个本事大到,能夜闯他卧房的凡人。
实力不如他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那话里,自始至终都不明晰的意思。
鉴于她好不容易实诚一回,他决定暂时放过这个小骗子,让她好好喘口气,“无需与我对比,我能理解你。”
王逸然握着茶杯的手缩了一下,眼底快速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她扭头盯着那个理解她修习禁术的人,那人同样将目光投向她,只是这一次,她意外的不想躲。
她忽然想到了周长策,那个教她练剑,说话难听的少年,纵使他于自己有用,但王逸然此刻想的却不是他,他一点都不重要。
真正浮现在她心里的人,是眼前这位,她忽然明白了陆景冥为什么要让周长策教她防身御术,因为他早就知道,至少在她回府的那一晚,知道她修习禁术。
正因如此,所以他让她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以一种不伤害自己的方式,那他现在的理解也能说通过去。
心情复杂难以平静,不切实际的想法再一次生起,她想,要是他没杀自己就好了,这样,她说出去的话就不用徒增困惑和难受,“谢谢大人的理解。”
“不用谢。”他回答依旧,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安静乖巧的模样,嗓音莫名平和下去。
她在不骗人时,是十分讨喜的。
就跟王君庆一样。
风波暂时得到安定,二人皆是互相不理,静静注视着河边上发生的热闹之事。
在场一众官员鲜少是有非凡能力的,能查出元凶的希望寄托在了李初泯身上。
顾封舟被他们围在中间,手里一直捂着小暖炉,生怕稍不注意就被寒风冻到,他瞥了眼毫无波澜的河面,对着李初泯道:“李御史,想好怎么做了吗?”
“哪那么快。”李初泯伸手揉了揉被他捏疼的肩膀,心里埋怨这死家伙力气真大,“这河现在一切正常,也不知道元凶还在不在里面,若不在,查了也是无果。”
“应该还在吧?”顾封舟望向陆景冥,眼里笑意更甚,“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呢?”
“一会儿?”李初泯呵道:“你当人家是傻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到的时候来,来了有什么好处,又没有平民百姓可以吃。”
“谁规定的一定要吃平民百姓?”顾封舟笑眯眯地盯着他:“吃你也不错啊,吃你可是大补。”
李初泯受不了他那看似和善,实则恶意满满的眼神,想烦,又不敢烦的太过放肆:“补什么补,要补也得拉着大家伙儿一起补!”
要死一起死!
“瞧你。”顾封舟继续笑道:“几句话就要动气,这点玩笑都开不起,还不快想想办法,我不急,不代表圣上不急,右相不急呀。”
“他有什么好急的他!”李初泯听到右相二字,一时气急口无遮拦,目光无意瞥过陆景冥,对视上他那双平淡又冰冷的眼,心间不禁猛颤,说出去的话里,怒火被迫泄了一半,“我都没急!他们都没急!”
“谁说我们没急?”站在一旁的徐颂道:“我们比你都急。”
“你们急你们来!”李初泯狠狠刨了他一眼,“谁叫你们负责此事又不好好看管!”
其他官员听闻此话,顿时不服气,“你这话是何意?我们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况且除妖稳道,是你们修仙者的职责,圣上既然重用你们,自然是要你们保护一方平民百姓,平定祸乱的!”
“敢情这朝廷是我们修仙者的朝廷了?”李初泯更加不服,“你们但凡事前多叫一些妖兵把守,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除妖稳道平定祸乱人人有责,论什么身份国策!”
“谁本事大,谁就应该多担点!”官员道。
“那你本事小你去死好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本事大你去招兵买马踏平天下啊!”
几个人之间你来我往骂了不少难听话,年纪小的指着年纪大的鼻子骂,就差没过分一点把他们气晕倒地。
顾封舟笑着脱离这场唇舌之战,既不拉架也不劝架,甚至还想再添一把火。
深思熟虑之后,他拍了拍其中一位旁观官员的肩膀,小声与他说了些什么,官员会意,在他的注视下,走到陆景冥面前,躬身行礼道:“大人。”
说罢,看了王逸然一眼,余下想说的话,全止在了喉间。
陆景冥无视他的顾虑,“说。”
姜云生愣了下,道:“苏大人这几日哀伤过度,无法操劳盐业一事,烦我跟您说一声,若大人得空,麻烦大人去帮他归下账。”
“就这事?”陆景冥问:“他还说了什么?”
“还说……还说怕搞砸了生意,担不起大人给出的答谢。”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姜云生应声退下,王逸然转头看着陆景冥,以为他终于要离开这个无聊之地,自己也能走,面上精神才好一点时,就见他站起身。
她也想如此,怎料身子还未撑起,就听见他命令的一句:“你在这等我。”
说完,将手中的两颗妖丹随意递给她,王逸然小心翼翼地接过,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藏在眼里的惊喜慢慢溢于表面。
红艳如火的小东西被她捏在两指之间,自那里面散发出的妖息,再一次以极近的距离连接至她的心脉。
两处裂有伤口的地方隐隐产生着共鸣,这共鸣弱如游丝,仿佛带了点怨念之气。
她只当它在责怪她来迟。
来不及安慰它之际,脑中想着无数个将妖丹安置归体的方法。
正常妖丹不能离体太久,否则作用便会减半大失,她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使妖丹与她融为一体恢复生机。
且当下,这东西并没有真正归于她,陆景冥让她保管,就更加证明了他没想过她是妖,在毫无设防的情况下,她突然恢复身份只能是死路一条。
除非她自己去死。
虽然这并不可能。
王逸然低头盯向手里捧着的两颗宝贝,苦恼地叹了口气,抬眼茫然地看向河对面,扫视人群一圈,无意与一双眸子对上。
心里在这时变得不安。直觉告诉她,看见那个人,接下来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才收回目光自顾自的思考,不到一会儿时间,徐颂就走到她面前说:“姑娘,左丞相叫你过去一趟。”
她想拒绝,但是她没有理由拒绝。她是民,不是官,比顾封舟官大或是平职的人,王逸然第一反应往旁边看去,那位置空荡无人,能帮她的人已经被姜云生叫出去了。
她现在是一个人,一个无助又不得不答应的人,“好,我知道了。”
话落起身走去,手里紧紧握着那两颗妖丹,这东西要是掉了,陆景冥肯定要动怒怪罪她,放乾坤袋里一时不好拿出,只能仔细保管着。
顾及眼前的人是后来的,不知道陆景冥给她的特许,所以她还是行了一礼,“大人。”
顾封舟心里揣着答案,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的名唤王复笙。”
“复笙?哪个复?哪个笙?”
“……”问的也太宽了,不该问的全被他问了,与陆景冥相比,这个左丞相好像更让人讨厌,王逸然压着耐心道:“往复的复,笙箫的笙。”
“我还以为是死而复生的复生呢。”顾封舟刻意咬重了这个词,笑着说:“想来以你这等容貌巧思,很难会死。”
她确实很难死。
因为无数次接近死亡,要死又不死,想死又赖活,这种最痛苦,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不语,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疑惑。
他不管面对何人何事,面上都扬着笑容,仿佛心态乐观强到无敌,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人会讨厌微笑的人。
他看似对每个人都和善友好,实则眼底的笑意透不进心里。说出去的话更是如此,跟掺了毒粉的蜜糖似的,吃着甜,但伤人。
“看着吧,看看这河里有什么东西。”顾封舟笑着低头,垂眸瞥了一眼她握着妖丹的手,“你最好站远些,到时风不平浪不静,免不了会打扰你。”
“嗯。”王逸然道:“多谢大人的提醒。”
碍于其他人都没有后退几米远,她也就没退,真要听了顾封舟的话,指不定被在场的谁说成怕死鬼,招人议论又变得显眼。
离他们不远的边上,歇了架的李初泯盯着河面苦思片刻,瞪着对面那几个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官员,道:“我探一下这河里遗留的妖息,待探出来后再由你们进一步追查。”
“知道了知道了!别废话,赶紧的!”
“你再催就你来!”
“姓李的你又想打架是不是?!”
“我要真想还有你们活的。”李初泯嗤笑一声,对他们翻了个白眼,而后掌间凝起一团灰白灵力,混杂生起汇成一张黄色本命符,一张飞离他的手心落到河面上。
原本平静的河水在这时变得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着热泡,浸在河里的本命符沉寂半响。
周遭温度逐渐躁起来时,那符蓦然抖落水珠,如刀般飞出河面,由一生二,由二生三……数千张符纸聚集腾跃,呈飓风席卷之势,卷起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震撼之景,水瀑横跨河中,日光照耀下,一道色彩明艳的长虹弯身隐现其间,无形又莹透的圆润水珠,如一颗颗闪着晶光的宝石溅飞在眼前。
具有观赏性的东西落在王逸然的脸上,险些没灼烧掉她的皮肤,这些河水被仙符吸涌上来,附带了灵力,受她手里妖丹的影响,将视她为妖怪无情击伤。
王逸然有些疼的抬手,抹掉腐蚀性极强的水渍,想后退几步却被一只手挡住了去路,那手起初拦在她背后,只几秒的停顿,便猛然用力将她推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
众人回神,须着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见与陆景冥平起平坐的那位手下不见了,急忙叫停李初泯:“御史!有人落水了!先暂停施法吧!”
李初泯气得咬牙切齿:“法术一经使出就不能随意收回,轻则自伤重则暴毙,你们现在叫停是想害死老子不成?!”
“我们当然不想你死!但你要是继续,落水那人死了我们也得遭殃啊!”
“闭嘴!不能停就是不能停!”
众人嘴里哎呀几声,慌乱的开始踱步,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别人都好端端在岸上站着,唯独这个小姑娘会落进水里。
她死没事,待会儿陆景冥回来,要是看不见人,指不定要怎么怪罪问责他们!
溅起的水花逐渐平息下去,寒热交加的河水呛进她的咽喉和鼻腔里,身体越是挣扎难受之际,王逸然就越能想起顾封舟那张笑如春风的脸。
她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恶意,明明他们才见过两面,只比陌生人要熟悉一点,仅是这般浅的关系,就能让他置自己于死地。
王逸然想向上游去,无奈法术施在河面生起一层如棺屏障,阻断了她的生机和呼吸,身体沉到河中间时,底下的怪物又嗅到活物味儿,疯了般生长朝她缠来。
皮肤被沸腾的河水灼伤腐蚀,痛得愈烈之际,寒意又会裹住她的气息,一冷一热不停交换难以适应,似一种能将人活活折磨死的酷刑。
久违的窒息感将清醒着的意识吞噬,眼睛能视物的范围极剧缩小,从一片,缩成一个圆,一个点,到最后直接看不见。
野草怪物攀上她的后背,一阵强有力的纠缠,将身上的斗篷拉扯掉,血液融在倒映着日光的水中,腥味弥漫开来,唤醒了那两颗被保护好的妖丹。
它们撞开了她的掌心,挣开束缚化成人形,四处游窜跟随着晕死过去,坠入河底的人。
她的右手须着流势伸向它们,无意的动作成了最后的求救。
其中一人盯着她许久,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气息,问向旁边的人,“这不是她的女儿吗?她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这儿?”
另外一人握住了她伸在水中的手,眼里多了几分,长辈对小辈的同情和可怜:“不知道,要不然,救救她?”
“好啊。”一声嬉笑落下,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地展开行动。河里此刻灼烫无比,能把人原地烧熟,站在岸上的人不多时就热汗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几位官员你看我我看你,一边祈祷着陆景冥不要那么快回来,一边在心中急躁地想着谎言和理由。
擦拭的动作才起,有人眼尖瞧见了一抹玄色身影,他在百姓敬仰的目光中走来,脚步抬起,一下又一下,沉重地踏进他们心里。
从河边到归账的地方并不远,陆景冥回来时,第一时间便往摆放椅子的方向看去。
那上面空了人影,想象中的小骗子没了踪迹,耳边意外没听到,她乖乖喊出的那声大人。
此等情况,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陆景冥沉着目光走到岸边,扫视人群一眼,冷声开口,丢下一句不知道问向谁的话,“她人呢?”
“回大人……”徐颂站在一众官员的面前,倒也不是说他傻,只是那帮缺德的家伙一个劲儿地躲到他身后,他不答,就没人答了,出于紧张和害怕,回答的嗓音都颤了一下,“她出去……”
哗啦——!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众人抬目看去,只见数不清的庞然大物破水而出,在那怪物怀里,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红衣姑娘,她浑身湿淋淋的,头也无力垂下,手和脖子,好几处地方都流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河面上,晕染成小红圈。
某人编造的谎言在这时不攻自破,陆景冥抬眼凝视着他和其余人,目光冷如冰潭,利如匕首,一刀一刀扎进他们本就紧绷的心理。
“这就是你们,说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