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碍。”苏鸿抬眸看向她因为休息不足而泛起一片乌青的下眼睑,“你在那日妖祸中可有被吓到?”
王逸然摇头,眼里蓄满的透明清泪随着眨眼的动作滑落。
“哭什么?”苏鸿见此不禁一愣,在这世间,还从未有女子为他哭过,眼前这位,是第一个。
特殊到让人于心不忍。
“我怕……”她边抹眼泪边委屈地说:“我怕公子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会。”苏鸿闻言心疼地皱起了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出现在你面前吗?”
“那公子以后也要这样。”她抽泣道:“好好出现在流芳面前。”
“好好好。”苏鸿无奈地答应她:“一定!”
他说罢,王逸然才高兴地笑了笑,待苏则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面,他那重伤未愈的好儿子不好好躺在床上疗养,反而揭开自己胸口处的伤哄着身旁的姑娘玩儿。
“鸿儿。”苏则有些看不下去地咳了一声。
沉闷的嗓音打破了短暂且美好的氛围,王逸然端正态度给苏则躬身行礼,自知他们二人定是有事商量,便自觉道:“公子先好生休息,流芳去庖屋替公子看看药。”
“去吧。”苏鸿点头回应。
待她走后,苏则站在他的床前,语重心长地教导:“你不会真的喜欢上这位姑娘了吧?鸿儿,你切记,她是陆景冥的人,在这京域里,凡是跟陆景冥缠上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你难道忘记吊死在船上的那位粮商了?”苏则嘲笑道:“他与陆景冥关系好吧?不照样还是在死后,被陆景冥踹了碑,辱了名!”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是如此,他身边的人更是……”
“我知道。”苏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反驳,将话打断之后,反应过来沉默了片刻,而后宛若沉梦之人般,想为对方或自己解释着什么。
“但流芳是无辜的,她是陆景冥的人不错,可她也是被方域强行进献入府的。”
“陆景冥了解儿子的行性,却还是要把流芳托付至苏府,难道他不明白流芳会遭受什么吗?”
“儿子理解你的好心,但自始至终,流芳都如一件物品般没有选择的权利,就算如此,她也照样别无二心地照顾儿子,从明春楼到苏府这么远的路程,她依旧将儿子背回来,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你是被美色所误,一时昏了头脑!”苏则气得满脸通红,连连捶胸。
苏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在那湾平静里映着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儿子不信,你也没有收到过陆景冥送的“礼”。”
苏则被怼得愣在原地,瞥见苏鸿苍白的脸色,无奈又心疼道:“鸿儿,爹知道你想收心的想法,但你要明白,这世间光有爱是不行的。”
“爹历经数载苦难才将这整个苏府重新撑起来,如今爹已半截身子入了土,你这样,让爹如何放心将家业交给你?”
“你难道忘了,爹被那些大臣欺辱的场景了吗?”
“我没忘。”苏鸿闭了下眼,自那无光又黯淡的双目间,慢慢挣扎上痛苦之色,他遥望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苏则,他的父亲,思绪被带回幼时一个难捱的大雪夜。
那一年,仅有五岁的他被苏则抱在怀里遍寻医馆,寅时的街上空无一人,堆雪积满了一地,他浑身打颤地抓紧身上紧裹着的布衣,稚声问着带他出来的人:“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苏则喉间一哽,用力抱紧怀里高热不退的孩子,将脚从厚雪里拔出,“去找人救你!”
年少的他并不知道救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现在很难受,即使咬住了嘴巴也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苏则带他走了很久,每走到一座府邸门前,苏则都要抱着他跪在地上,嘴里的称呼变来变去,最终归结为没有具体名字的“大人”。
这些大人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让府里的下人代为转答,他听的最多的就是没空,不行,帮不了。
简短的话似乎成了压死苏则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母亲病死那日,还有今日,苏鸿从来没见父亲哭过,他呼吸逐渐微弱下去,伸手抚向苏则的脸,难受地说:“爹爹,不哭。”
他无比希望此时能有一个止住父亲哭声的人出现,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在他昏昏欲睡时,终于听到了一声大门打开的声音。
露面的人不再是穿着朴素的小厮,而是身披锦服的人,那位大人笑着对他父亲说:“可以。”
他父亲停住了哭声,他的病找到了人治,只是从那日起,苏则越来越忙,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便是带着他去见朝廷的官员,这些官员给他的印象并不好。
他们会扔掉父亲送出的礼物,让父亲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跑,即使如此,父亲也还是会赔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三岁那年。他刻苦读书考取功名,想以此为父亲助一份力的美梦被一句“我朝只重用修仙之人”打破。
修仙与他而言堪比登天,可当他再次看到父亲脸上的讨好笑容与窘迫时,他暗自发誓这仙一定要修。
哪怕会让无数人丧失性命。
“我知道该怎么做。”苏鸿垂眸凝向自己无力动弹的手指,放松的大掌一点一点握紧成了拳头。
他注视着面前这个皱纹爬上眼角,两眼沧桑的可怜人,嗓音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下,认真又坚决道:“我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绝毅的话被隐没在凉风里,卷起微尘化成为呛人口鼻的烟灰,庖屋里的咳声断断续续。
少女手拿蒲扇时快时慢地在砂锅前煽着火,白皙的脸蛋儿被火光照热流下汗滴,一身干净红裙拖落在又潮又脏的地面。
她第一次煎药没有经验,掌握不好火候,只能估摸着时间来算,一个时辰一到,王逸然便立马把蒲扇丢在地上,作戏作到底的将药倒在碗里端去给苏鸿。
等她走出庖屋时,天色已不知何时晚了下来,黄昏已过,她错过了见最后一缕阳光的机会,府里灰蒙蒙一片将视线糊了眼。
她走在偏僻静谧的廊道里,凭着记忆确定了苏鸿所在的那间屋,正准备敲门时,被一阵瓷器摔碎在地的声音制住了动作。
她愣在原地思索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垂下的手本欲再抬起。却听到屋内传来女子的娇嗔声。
不用想都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王逸然低头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心里骂了苏鸿一句,真是浪费她的时间。
她果断把药浇灌在门外的土地里,将药碗放回庖屋便回自己房里去了。想要休息的时候靠在柱前犹豫再三。
要想梦到王君庆,只能睡在那张床上。
可那张床上,死过十个人。
她见过大风大浪,自然不怕鬼魂恶人,她只是觉得冒犯,一种对逝者的冒犯。
无奈为了续命这件事,不得已躺了上去,只是无论她怎么放空脑袋辗转反侧,就是在阴侧侧的床上睡不着。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也还是如此,往后几天更是。
这几天期间,她都有去找过苏鸿,结果就是苏鸿次次有事不在,没人能忙完十二个时辰,就连皇帝也是如此。
为了观察苏鸿到底在干什么,王逸然白天夜里使用离魂术去到他的房内,或是跟着他出去苏府,结果次次都能撞见令人长针眼的画面。
依旧是失眠的一夜,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靠坐在床前,一万个问题涌上心头。
苏鸿不是重伤未愈吗?就这都能玩得起来?
他换人换这么快的吗?
他真打算忽视她不见她了?
那她怎么完成陆景冥派下的任务杀他嘛?
完不成任务这苏府都不知道怎么出,完不成任务就没办法混成陆景冥的心腹。
一连串下来直接触及到她的个人利益。
王逸然急得直咬手指,嘴里连连喃喃不行。她沉思许久,最终打算主动出击。
于是她起的比鸡还早,在庖屋里忙活了大半天才煮出来两碗看上去并不好吃的粥,她犹豫地站在苏鸿房前,轻轻叩了一下门。
第一次,没人应。
第二次,依旧没人应。
到第三声的时候,她有些沮丧,其实这个时候苏鸿在不在里面她都不确定,她只是想来打探打探,顺便捞个能够见面的机会。
“流芳?”苏鸿开门见到是她,眼神微亮,烦躁神情换成了惊讶与高兴,“你怎么来了?”
王逸然笑道:“流芳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见到公子了,所以想来看看。”她望向里屋问:“我还熬了早膳,公子能与我一同进屋吃吗?”
“这个……”
“怎么啦?”
“现在恐怕不……”
苏鸿话还未说完,便被房里走出的人打断了:“正巧我也饿了,姑娘何不进来交谈?”
王逸然眼底闪过一抹惊愕,她愣神地看着面前这个与程流芳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
心里有猜测过可能是真的程流芳来帮她。
但细想又觉得根本不可能。
真正的程流芳有喜欢的人,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做那种事。
何况眼前这位,眼里充满了对她的挑衅。就仿佛,她是插足者一样。
“公子……”王逸然脸上流露出被欺骗过后的委屈和伤心之色:“这位是谁?”
苏鸿一脸为难地别过目光,对这个问题并不作答。
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将手搭在他的右肩上,笑着说:“我只是来找苏鸿的朋友,姑娘是要进来一起用膳的吗?”
哪个朋友能跟对方滚到床上去?
还穿的这么少。
王逸然完全不信她的鬼话,但还是闷声点头道:“嗯。”
“那就进来吧。”
“可以吗?”她看向苏鸿。
苏鸿看都不看她一眼,答应了一声。王逸然知道他是心虚,没有过多去问,她原以为此次前来打探算是收获一半。
不曾想用完膳后,她起身想走时,突然头痛欲裂,身上力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身体软如烂泥。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没睡好才导致精神恍惚,撑着力气走到门前,不料手还未碰上去,便两眼一黑,猝然倒在了地上。
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间,王逸然似乎听到苏鸿问了一句:“流芳,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