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朝着天花板源源不断地吹出冷风,室内外温差巨大。钟暾一走进室内,感受着凉爽的空气贴着皮肤,舒服地眯起了眼。
心情突然就好了一大截是怎么回事。
寝室是四人间,看起来干净整洁。四张床全都是上铺,左右对称——靠窗的床下面是两个人的书桌和书架,另一张床下面是两个人的衣柜。
看样子自己是第二个到的,因为只有一张床铺好了。
钟暾寻找着自己的床位——左侧靠阳台的床铺,与已经铺好的那张床相邻。木质的床沿,还贴着写有自己姓名学号的纸条。
程如箦跟在钟暾身后,挪回了自己书桌旁,坐下了。
钟暾垂下视线,看了看身旁正准备将一瓶碘伏和一盒棉签往抽屉里放的同桌,又抬头看向隔壁床。
淡蓝色的床单、淡蓝色的被套,枕头是蓝白格的。一本米色封皮的书,背面朝上,躺在枕边。
床沿上同样贴着纸条,“程如箦”三个字映入眼帘。
*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得益于大学选了数学专业的高中语文课代表叶初阳同学,自己跟她早读时没少背些闲书。
闲书,就是高考不会考到的东西。昏天暗地的高三,背背课外诗词,居然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古话说,两权相害取其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很多事情都是相对的,选择的参照物不同,得到的感受也不同吧。
收回目光,钟暾忍不住想着:她的父母长辈为她取名时,是不是也与自己的爷爷一样?
她每次想象那位固执老头,戴着老花镜,翻着厚厚的楚辞,翻了三天终于在《东君》里翻出一个“暾”字的场景,就有些想笑。
小时候,她总被人钟蹲钟蹲地叫。每次被叫错名字,她都会不满地大声纠正对方,小脸涨得通红,倒真是像极了初升的太阳。“不对!是念吞!云吞的吞!”
久而久之,小朋友们都改口叫她云吞。一开始她很生气,甚至几天都不想去上学,非要爷爷把自己的名字改了。爷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给她买了很多玩具才终于将这事摆平。
多年以后,钟暾已经习惯了,每每自我介绍,都会附上后一句。
钟暾突然顾自无声地笑,笑着笑着,眼眶湿润。她眨去泪花,平复心情,打开了行李箱。
*
同桌摊开了一本书,似乎看得很专心。
钟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桌面和书架,都很干净,指尖纤尘不染。
是学校在新生入学前打扫过宿舍吗?还怪人性化的。
当她几次偏头往书桌角落摆放护肤品时,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探查目光。
她转过头,眉尾轻扬,语气有些微质疑。“你好像是在看我?”
钟暾看见,同桌的目光飞速地移回了身前摊开的书页。她的脸很快就红了,尤其是耳朵,从白皙到绯红只在刹那。钟暾见状,在心里暗笑,这么容易脸红,干坏事很容易被发现的啊。
停下手中的动作,钟暾饶有兴致地盯着同桌的侧脸看。
明明声音听着像清冷的高岭之花,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脸颊。五官柔美,面相温润,皮肤比自己还要白一些……真是应了诗里那句“温其如玉”了。
就是……她怎么总是一副畏葸的样子?自己难道是会吃人吗?
程如箦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她无路可退,只能讷讷地转过头,嘴角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好在,钟暾的脸上似乎没有反感与不悦。
她眨了眨眼,试图缓解尴尬。
钟暾今天没有化妆,脸上透着干净的笑意。眼眸晶亮、鼻梁挺直。或许是眉峰如剑,给她明媚的美又增添了些少年英气,挑眉时,就散发出一些若有若无的游侠不羁感。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程如箦看着钟暾,目光有些闪烁,她试探地问出了口。
*
当然见过啊,回头偷看自己,还翻车了。
钟暾看着有些忐忑的室友,刚想回答她,又抿住了唇。
她该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算了,当做不知道好了,孩子看着脸皮怪薄的。
“见过吗?”钟暾看起来有些惊讶,眼睛望向天花板似是回忆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看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
于是她看见程如箦果然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啧,自己演技不错嘛。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不好意思,失礼了。”程如箦有些羞赧地笑,不再多说什么了,转回头继续看书。
明明她们见过两次,钟暾居然毫无印象,自己这么没有存在感的吗?
程如箦一边庆幸,一边怀疑人生。
钟暾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作为刚刚被审视的回礼。
程如箦身材比例很好,此刻自然搭在一起的长腿,白皙且带着些微的力量感。钟暾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你,腿受伤了吗?”钟暾正准备收回目光继续收拾东西,余光突然瞟到程如箦左腿小腿内侧涂抹的一大片棕黄色痕迹,想到她刚刚收起的碘伏和棉签,心中了然。
“嗯,之前骑车,不小心蹭到了……刚刚涂了药。”她腿比较长,所以转过身朝着过道,抬起小腿涂药比较方便,不受书桌阻碍。不幸的是,因为钟暾突然的巨大关门动静,吓得她差点魂不附体,手一抖棉签直戳伤口。
痛,太痛了。
商闻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过她“不迁怒,不贰过。”她走去开门的时候,还有些幽怨地想着,这不算迁怒吧,冤有头债有主,至少要提醒下对方下次关门小声点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门外居然是债主。
*
“这样啊,骑车是得小心点,尤其是不能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很危险的。”钟暾语带笑意,意味深长地说,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嗯,我知道了,谢谢。”程如箦听见钟暾后半句,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钟暾转身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子,用笔尖一下下戳着胶带,准备拆开它。
揭开一层层的保护泡棉,一小盆仙人球被她摆到了书桌正中间。
“可爱吧?”钟暾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两人间尴尬的静寂。
“嗯?”程如箦转头看钟暾,心想她是在问自己吗?钟暾凝视着小仙人球,轻轻地抚摸着它软软的刺,温柔地笑着。
围绕着仙人球的,除了护肤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可爱的公仔、手办,她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了一小只猫猫摆件,将猫爪子挂在了盆边。
“哦……还可以,挺,挺可爱的……”她真的不怕扎到手吗?
钟暾的嘴角扬地更高了。
程如箦看着她的笑脸,感到一阵内疚。她转回头,在心里叹气。
要是钟暾知道,自己不仅撞见她大半夜衣衫不整地从酒店出来,还在心里编写过她的小剧本……她还会有心情这样跟自己谈笑、关心自己吗?
她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程如箦想着想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还要做一年舍友呢,这事赶紧忘掉吧,想象力别太丰富,人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而已……
程如箦说服着自己,眼睛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思绪在字缝的迷宫中绕来绕去,渐渐地脑子里变成了一团乱麻。
“咦?学校连衣柜都帮我们清理过吗?”钟暾往衣柜放衣服时,自言自语道。
程如箦听见了,她转头看了钟暾一眼,没有说话,又埋头继续看书。
钟暾收拾完,满意地拍拍手,伸了个懒腰。
同桌还在看书。钟暾刚刚就发现了,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呆呆地望着同一页,从来没有翻动过。她不禁在心里感叹生物的多样性——这样的看书效率,是怎么考上滕大的?
*
钟暾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很好听的纯音乐。两个人的心思都被打断了。
看见来电显示,钟暾笑着眯了眯眼。她拿着手机走到阳台玻璃门边,刚拉开了一条缝,感受到涌进来的热浪,又赶紧拉上了门。她又走回了书桌旁,坐下。
程如箦无意听她打电话,重新戴上耳机站起身,把一页没看的书放回书架,准备回自己的床上。收拾了大半天,有点累了。
钟暾一开口,正在爬楼梯的程如箦腿都忍不住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直往下掉。
“喂,爷爷~嗯,我到学校啦……嗯,会好好学习的。”与刚才跟自己讲话的声音截然不同,声线软乎乎的,还有点奶气。
她怎么回事?
程如箦简直难以将这样的声音与钟暾的脸结合在一起,她无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她背靠着墙,拿起枕边书,翻了翻,还没翻到上一次看到的地方,忍不住又往声源望去——钟暾的腿直直地伸到了走廊上,她穿着白色的帆布鞋,双腿虽然是并拢的,脚尖却可爱地摆来摆去。
像几岁大的孩子一样……
这个角度看不见钟暾的脸,程如箦试着脑补了一下,遗憾地发现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想象出钟暾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
她默默调大了耳机的音量,直到听不见钟暾的讲话声。
所以她更不会听见,钟暾接完电话,极细微地叹了口气。
*
滕城今年的夏天格外热,每一天都是万里无云。阳光白花花的,空气扭来扭去,把城市揉成似梦非梦的海市蜃楼。
钟暾等到六点过才出门,准备去吃晚饭。路过程如箦的床时,才发现程如箦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面朝着墙一动不动。
“云吞……”钟暾刚下到一楼,身后的楼道又响起叶初阳的声音,这一次,声音幽幽的。
钟暾转过头,叶初阳快走两步,然后整个人挂在了钟暾的背上。
“怎么了你,无精打采的。不是说要回家吗?这都六点多了。”
橘黄色的阳光透过一楼大门处的落地玻璃,斜斜地铺在地板上。走廊里明晃晃的,空气还是很闷热。钟暾背上挂着叶初阳,感觉更热了,好想把背后这只小猴子拽下来啊。
“早知道在家住得了……”叶初阳叹气。“寝室里积的灰比你的脸皮还厚……”
“喂!”钟暾气笑了,反过身就要给叶初阳一记手刀。
叶初阳本来恹恹的,一看钟暾挥来的手,瞬间打了鸡血似的,蹭的一下灵活躲开了。“女侠饶命,小的口不择言了,掌嘴掌嘴。”叶初阳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嬉笑起来。
“我光是把我的桌子柜子里里外外擦干净,就要了老命了,还得整理东西,我感觉我现在都要散架了。”叶初阳又凑上来,一把薅过钟暾的胳膊,改为挽着她走着。
“哎,把手放开,热。”钟暾拍了拍叶初阳小臂。“我们寝室就挺干净的啊?我一摸书架灰都没有……”
“卧槽!怎么可能?”叶初阳揪着钟暾站住了。
“嗯?床也是干净的,衣柜也很干净——热死了,快别抓着我了——地板也很干净……”钟暾疑惑,一边逃开一边问叶初阳:“你们宿舍难道学校没有来打扫过吗?”
“学校给你打扫宿舍,想得美呢……喂,你走慢点!”叶初阳看着出其不意甩开自己胳膊溜出几米远的钟暾,一脸无语。“你室友们都到了吗?”
“没,我是第二个到的。我刚刚出来的时候,那个室友在睡觉,就没有吵醒她。”钟暾双手抱臂警惕地望着叶初阳,生怕她再黏上来。
“啧啧啧……唉……”叶初阳满脸艳羡。“你那个室友,是观音菩萨变的吧?”
“嗯?”
“……这还不懂吗?是你室友把你的地儿也擦干净了啊!卧槽!这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绝世好室友怎么轮不到我?”
这样啊……钟暾讪讪地笑。
“……”
做好事不留名,应该是活雷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