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袭柏林,冷而潮湿,能闻见树皮和落叶泡发的陈腐气味,街上有车子开过去,恍若从浮在街道上的雾气冲逃出来,街拐角的地方是一家餐厅,车子停下来,言蓁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从车上走下来。
她胸前抱着一叠施工图纸,护的很小心,在绿白相间的雨棚下收好伞,侍者从门内把黑框玻璃推拉门打开,她走进去,比室外略高的温度掺和着美食的气味迎过来。
厅堂里布置着棋盘似的方格大理石地面,几盏水晶灯照的四周窗明几净,在距离餐桌几步远的厅门口,她看到了坐在靠窗边的亚洲面孔男人正优雅地进餐。
餐桌旁的男人坐姿端正,清俊矜贵,闻声目光不偏不倚地朝她望过来。言蓁也看着他,无言的对视中,言蓁气闷,她的直系上司周珩,目前这个项目全程跟进设计主要负责人,言蓁作为协助他的施工图设计师,今天两人一起去工地和业主开会,她开了半天都没结束,他提前退场,最后下了大雨才收到他的消息,他已经在附近吃饭了。
她抬步走过去,把一摞图纸放在桌面。
落座对面,言蓁见他已经吃到最后,微微一笑:“您胃口真好,这家餐厅味道怎么样?”
男人放下餐具,慢条斯理拿起餐巾纸擦拭嘴巴,眼看着她脸上表情淡淡,听出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淡瞥她一眼,“想吃什么自己点。”
言蓁拿起菜单浏视,低眉笑笑,“周工你请客吗?”
“哪次出来我让你付过钱。”男人打量她片刻,皱眉,“不是有伞吗?怎么身上还湿了不少。”
言蓁低头看了眼肩膀和手臂处的湿渍,不大在乎,“今天出公司的时候没带伞,人家见我可怜,才借了一把给我。”倒是他,待了片刻就嫌烦,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跑的飞快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应付。
“可怜……”男人轻哼,“你打车过来还能把自己淋湿,还能怪到我头上?”
“我有说怪你吗?”言蓁扫他一眼,快速点完一大推菜名,菜单合上朝服务员用德语道,“就这些,谢谢。”
周珩环起手臂,“吃这么多?”
“心疼钱啊?”言蓁从包里拿出湿纸巾,擦拭手指,“吃不完我会打包。”
周珩眉梢轻挑,又挑刺,“你一个富二代,怎么过得这么仔细?”
“我不会做饭,省一顿是一顿。”她不理解地看着他,“倒是你,你一个大设计师,怎么这么龟毛?”
周珩明明不缺钱,处处显得小气。
周珩,“我得攒钱买好东西。”
言蓁撇嘴,“能有什么是你买不起的?”
他不答反问,“既然不会做饭,江……江家怎么不给你准备保姆?看你瘦的跟个竹竿似的。”
言蓁有时候会觉得,她这辈子都跟周珩好好说不了几句话。两人似乎永远都在不对付,她被他开发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暇眦必报性格,她冷漠怼回去,“我要是不会走路,我家也要给我准备一双腿吗?”
周珩:“……”
这小姑娘……
上了餐,言蓁自在地享用。
周珩看着,自然地转到工作方面来,“开会说的技术问题和图纸要修改的地方,都沟通好了?”
“嗯。”德国人严谨,也喜欢开会,反复琢磨。
男人固定流程似的,“那你自己回去完善和解决。”
言蓁无奈,“周老师,用餐时间能不谈工作吗?”
他不满,眉头拧起,“哎!别叫我老师,我可不是你老师。”
言蓁短暂沉默,她就是嘴上那么叫一下。
“你现在也有能力了,还继续打算留在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倒是不谈公事了,却开始打听她的职业规划。
言蓁不说话,这人时不时就试探一下她对公司的忠诚。但她始终没有搞明白他到底是想让她走,还是不想让她走。总之周珩是一个心思难测的人。
“你不抓紧时间,两年就要过完了。我怎么赚你违约金?”
言蓁心里未免觉得这人冒昧,不禁又看他一眼,只差没说“你又开始了”等字眼。
很突兀,他说:“言蓁,如果我要先离开Foster,你会怎么样?”
言蓁稍愣,理解了半响,有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说,离开Foster?”
“是。”
言蓁端详着他,没有找到开玩笑的痕迹,“Foster你有股份,况且你之前担心的是我要离开,为此你还跟我签了协议。现在你说你要离开是什么意思呢?”
“你也说过,人事流动是正常的。”周珩拿她曾经的话来堵她。
“认真的?”
周珩勾起一丝笑容,引诱,“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言蓁斩钉截铁摇头,“至少目前,我不会走。”
“言蓁,我倒是没想过你会如此坚定。那你对我现在要离开,有什么想法吗?”
言蓁表情淡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要走,没有什么能拦住我。同样的,你也是。”
“我能决定我的方向,但对你的去留,我并不在乎。”
周珩怔了怔,噤了声,真话向来残忍。
言蓁觉得自己或许伤到了他。
默了默,言蓁从兜里取出一只笔,“送你。”
他在微愣之后,伸手接过,停了几秒,看着言蓁,猝然笑了。“这是你哪里捡来的,总不会是偷的?”
眼神清锐的女人在看向他的时候,分明窜起了几分恼意,“不想要就算了,帮你捡到还污蔑我偷的。”
男人啧了一声,“你跟我说话的口气越来越随性了。”
言蓁回敬,“跟您学的。”
某人双臂环胸,“别一口一个您,我大不了你多少。”
“……”言蓁埋头吃饭。
周珩收回视线,提起,“我下个月回国,带着你一起?”
“不回。”
“怎么会不想回家呢,莫不是被你那富豪家里赶出来的灰姑娘?”男人声音欠揍极了。
言蓁觉得他嘴里富豪两字比灰姑娘难听多了,“周珩,你这么关心我和家庭的关系,是想通过我结识我家的两位富豪吗?”
“怎么不是个好办法呢,这样我飞上枝头可就容易多了。”语气戏谑。
被他的说辞激起了坏心思,言蓁道:“你说的没错,我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灰姑娘,傍上了我也不会变成凤凰,只会变成麻雀。”
周珩忍不住笑了。
言蓁不解,“你笑什么呢?”
“笑你啊,灰姑娘。”
言蓁:“……”
他又道:“你真没想过回去,这样看来,两年都算短了,当初跟你的约定,很快就要成为一张废纸了。”
言蓁笑眯眯,“所以你还打算继续签吗?但是你自己都要走了,就没必要为上东家操心了。”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签你。”
言蓁谢绝了,“共事一年之久,你对我还不信任,真叫人心寒。”
周珩轻讽,“你刚刚那番话,才叫人心寒,彼此彼此。“
正说着,周珩手机振动起来。
他拿起看了一眼,视线扫了一眼言蓁,接通了。
周珩通话的时候是少见的中文,言蓁在一旁看着,他都简洁地应着声,能从周珩的表情里看见很多不明的情绪。
通话时间很短暂,他以一切都好四个字为结束语挂断了电话。
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她抬眸问他,“再点一份水果沙拉吧,你吃吗?”
他没吭声,停了几秒,“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下个月我都不会在柏林。”
一个月都不在柏林,言蓁听着倒是有几分开心了,领导不在,怎么都开心。她面上还算镇定,压着嘴角,“很突然的消息。”
周珩看穿她,懒得拆穿,“你手中的这些项目,自己跟进。”
“收到了,周总。”言蓁语气奉承。
他又补充,“别趁我不在,偷偷摸摸辞了职。”
言蓁愣了下,这人还真是执着。
回忆起来,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从头到尾他都特别在意她是不是会跑路回国。闻言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初次见面的情景,尽管周珩一再强调,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时间回到一年前,那时夏天刚刚到来,在言蓁初涉职场建筑行业那家Foster建筑事务所,创办人莱萨先生用一杯咖啡的时间就结束了对她的欢迎。几分钟后,他从电话里通知助理过来,“我让助理带你去见Zhou Heng.”
职业黑裙套装的女助理请她过去,在言蓁的不解目光中,莱萨先生解释,“他将是你的直系leader,或许你听说过他,曾经也是你的师兄。”
世界上优秀且出名的建筑设计师何其多,言蓁知道这位名气大燥的华人新锐设计师,是因为他在国内的作品,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他也毕业于她们学校。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要通过挂满建筑设计照片的走廊,透明玻璃天花板把光线打在走廊上一直延伸到尽头,言蓁规行矩步地跟在助理身后,从半开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光线开始注意到男人侧边的身影。纯白简洁办公室,年轻男人在独自玩飞镖,他手里拿了一大把红色的飞镖,一个一个,无声地向墙壁上的靶心飞过去。
助理在门前止步,抬手敲门,得到回应后打开了大门,男人依旧专注在他的飞镖上,不曾回头。助理用德语向男人介绍言蓁,交代了莱萨老板的任务后转身离开了。
因为男人没吱声,或许是命中靶心比一个新员工更值得付诸注意力。言蓁只能沉默站在门前等他结束,她打量着阔气宽敞的工作场所,艺术而独特。
房子里很空,有一个很是壮观的建筑沙盘,深色系简约办公桌,一台电脑以及左右两个大的过分的显示器。
沙发会客处前面的茶几上摆满了德国啤酒,施耐德,奥丁格,唯森,柏龙,保拉纳,教士……言蓁一一用视线扫过,无声敛眸,爱喝酒的男人,或许真是个酒鬼。
他戴着半黑边的眼镜,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被拉松的领结,袖口用黑金的袖扣。她用视线去看他的身材,嗯,好在那里没有凸起的啤酒肚,看起来健硕紧致,平日有在锻炼。
他终于肯给她几分眼神了,转过身来的男人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温淡微笑,对办公室里见到第一面的言蓁显得自来熟:“你记不记得,我们见过的?”
“不好意思,”她依旧站在门前,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端详眼前过分高大英俊的男人,“这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见面。”
至于单方面,她见过他的照片,就不再展开说了。
她对周珩的一切认识来源于报道,学校时期隐约听到过这位东方人的传奇故事:在柏林念书天资聪颖,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奋斗的机会,获得了什么样的顶级荣誉,前途一片大好,甚至于他才30出头。
在这个行业内作品大于一切,他无疑是能经得住淘洗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大师,柏林的香圣大厦,迪滨展厅,海边书屋,美术馆,乃至刚刚落成她家乡南市的自然博物馆,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坐,”他指了指沙发,用中文自我介绍,“周珩。”
言蓁这才踏进办公室的地板,颔首打招呼,“江言蓁。”顺着他指的地方坐下来,周珩视线盯着她看了几秒后,语调里透着几分笑意,“真不记得我?”
她不说话,用淡淡的眼神望着他,态度明显。
他内心已然明朗,折身在室内拿了一瓶水给她,“喝水。”
放到她手边,言蓁默了默,接住了。
“谢谢。”
周珩瞧她一眼:“你留在柏林,是长期的吗?”
言蓁拿着水的手还未收回来,就那么停在空中,很不一样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言蓁回以微笑,再然后是沉默。
“或者说,你不想回国吗?”男人明显没打算放过她,他随意交叠双腿坐在她对面的沙发,意味深长地笑,“江氏千金,江小姐。”
言蓁视线落回他身上,带着几分考量。
“你认识我。”这人对她的身份了解的很透彻,她自认为自己这种刚入职的新人还没到需要这位大佬查身份背景的程度,他说他们见过,可她没有任何印象。
“令尊和令堂在国内大名鼎鼎,不认识都难。”
认识父母,不代表也认识她吧,她在公众面前鲜少露面,父母保护,平日里也很是低调。
她嗓音清清淡淡,“我并不是很想和您谈论我的私事,毕竟我们才刚见面不是吗?周先生。”虽然摸不清他的态度,言蓁也不打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他的目光往上身上落,“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我也不想浪费精力培养一个随时会跑路的新人,我完全可以拒绝带你。”
她微顿,“不会待太久,何以见得?”
这人说话很奇怪,奇怪的令人无法心生好感,看来是个十分不好相处的上司。短短几分钟,她对这个男人印象大打折扣。
周珩的回答难以令人信服,“直觉,或是我看人很准。”
言蓁哑然几秒,而后回击,“这是你对我的无端揣测,我没必要向你证明我是否会半路离开Foster,如果你不满意我,大可以找莱萨先生说明情况,Foster建筑师不止你一个,我也不必非要跟你。”
周珩眉梢抬起,言蓁看着斯文秀气,硬起来也挺有气势,毕竟是江家的女儿。
周珩也不恼,依旧是慢条斯理的调子,“大概你现在觉得你能坚持下来,可慢慢地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在这里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位置,或是父母随意劝两句也就回去了,更何况你一个富家大小姐,能吃的了什么苦。”
空气安静,言蓁拧开瓶盖喝水,选择不搭理他,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却始终纠结她要跑路的事,她略微无语,即使是老板,都没把握能让员工一辈子留在公司,世界上数不清的公司,难以计数的职员,每天都在上演着人事流动,都没谁说因为这种正常的流动运行不下去的,言蓁瞥他一眼,上班报到第一天遇见这种事,真是很郁闷。
“怎么不说话,沉默是金?”
“说什么呢?”她语气不冷不热,无可奈何地道,“难道周先生对是想让我写份保证书或者签份什么协议才有带我的意愿吗?”
他短促笑了声,目露赞赏,“是个好办法。”
言蓁:“……”
周珩:“两年吧,两年之内你不准辞职。”
言蓁有点懊恼,非要这样吗?
见她表情不情愿,他笑笑,“不愿意?两年已经很低了,到时候你要跳槽还是回国,有了Foster的背景,去哪里都很容易。”
不消说,这实在是不公平的买卖,立即引起言蓁的不满,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没再置喙。言蓁并没有把Foster当跳板,也没有辞职的打算,即使签了两年也只是一份到期作废的废纸,还能安男人的心,勉强算是一举两得,言蓁在心里琢磨两下后很快答应了他,“行,我答应你。”
言蓁也是这时抬眼望过来才发现,男人正意味深长地朝着她微笑呢。
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这一笑不幸地使言蓁觉得哪里不对劲,若说吃亏,倒也没有,就直觉这是笔上了大当的买卖,因为她完全没必要向他承诺这件事。
言蓁那时暗自腹诽,精明难处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