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爷,要不吃点?”
夕阳西下,离夜幕降临还有个把时辰,段文裴这个时辰来静园,即在她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南絮属实是没话找话。
谁料,某人竟心不在焉地拿起碟子里的干果吃了起来。
“还不错。”
嗯?
这是京都口味,除了甜还是甜,有那么好吃吗?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难不成今日朝堂上有什么事情发生?
“伯爷,今日上朝可还顺利?”
“府里下人的事,你问刘回,不如直接问我。”
两人同时开口,都怔了怔。
他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倩影,南絮试图从他眼里找到些情绪,却只看到捉摸不透的静谧。
阿娘说,要想了解一个人得先从他的眼里找寻。
南絮微微侧开头,收回了视线。
“伯爷先说吧。”
她眼里的探寻刚冒出点火苗,转瞬又熄了下去。
段文裴挑眉,只当不知。
“京都势力错综复杂,我不是大家出身没有靠山,自然有人急着给府里塞些眼线,既然防不胜防,干脆把她们都放进来。”说完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南絮。
这么看她干什么?南絮心里微恼。
她又不是那些眼线!
“既然如此,可要寻个由头把她们撵出去?”
既然她来管家,自然不会像以前那般坐视不理。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别到时候反被这些人给算计了。
“不可。”段文裴摇了摇头,否定了南絮的提议,“没了王妈妈还会进来楚妈妈,袁妈妈…你不是刚给他们造了册嘛,知道了她们明面上的底细,总比再换个陌生人进来强。”
南絮低头不语。
“莫不是…你害怕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府上的1灯官进来点灯,亮堂堂的烛火下,女子的轮廓染上层柔和的烛光,明灭交替,红晕泛泛。
她咬着下唇,昂起颈子反驳,“谁…谁怕了!”她激动地差点想拍胸脯,良好的修养让她暂时忍住了,“不过几个别有用心的下人,岂能难倒我!”
“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他起身作揖,绯色的官袍勾勒出有力的臂弯,修长的手指交叠行出这世间最优雅的礼节。
她坐着,他站着,她抬头,他弯腰,南絮能闻见官袍上的皂角香,不浓郁,而是似有似无地萦绕在周身,清爽凛冽。
京都里的儿郎会用香,李湛就喜欢用淡雅的苏合香,以前靠在他肩膀上时总能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昏昏欲睡。
而段文裴身上的味道,却能让她异常清醒,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又该做何事。
南絮睫毛颤了颤,好整以暇地受了这一礼。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她可不傻,不过是合作之初,自然得拿出点本事,也方显得有诚意。
*
外间有嬷嬷问是否传饭,段文裴点了点头,吩咐厨下多做几道南絮爱吃的菜。
南絮摸着半饱的肚子,叫住了传话的人,“我不太饿,吃不了多少,如今天热,少做点罢。”
段文裴上下打量她几眼,极为不赞同道:“太瘦了,不好看,还是多吃点,别让岳母以为我苛待了你一样。”
他眼里少有地露出些许揶揄,让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了双颊。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纤细的手腕,也不是太瘦嘛!
南絮暗自撇嘴。
京都贵女圈子里谁不是以瘦为美,弱柳扶风之姿,才能让有名的画师为之画像;腰缚千层,臂挽薄纱,和风拂身,好似仙人如坠云端。
想以前,李湛总是找来最好的鲛绡纱制成最时兴的衣裙带她出游…
“尝尝这个,听说是京都如今最富盛名的吃食。”一盘菜被他推到面前,打断了南絮的回忆。
南絮刚想拒绝,想起自己接下来的话只得默默妥协。
“伯爷还没告诉我,宫里…今日可是有事?”
吃到嘴里的食物确实美味,但南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段文裴放下筷子,搅动自己碗里的汤勺,想都没想道:“你多虑了。”
这是不愿多说?
自己这个便宜夫君她虽了解不多,但想来若真有什么大事,也不会瞒着她,他既然不说,她便也不问。
眼瞧着汤碗见底了,南絮好一番心里建设后,终于柔声道:“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伯爷一声。”
“什么?”
他起身欲走,闻言见她碗里的饭食吃了一半都未到,干脆利落地把那盘菜和她面前的碗具掉了个。
南絮眼角微抽,只觉今日这人古怪的很。
“瑞珠叫我后日陪她去大佛寺上香祈福。”南絮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并无不悦,方继续道:“虽不是什么大日子,但殷家伯母寿辰将至,瑞珠又是我的挚友,总不能因为我已嫁…人而驳了她。”
她紧紧盯着他,脑海中已想好了他若反对时的对策。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上香这事来得突然,要不然她就把角弩带在身上,若他敢有异议,她就故技重施…
“去吧。”
南絮提起的心稍安。
“以后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南絮嘴角上翘,心里大安,这个便宜夫君果然不错!
“不过,最近京都不太平,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后日我刚好休沐,陪你一同去。”
嗯,不仅人不错,还格外有担当…
什么!
南絮反应过来,笑意僵在了脸上,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什么叫陪她一起?
她们闺中密友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他去干什么?总不能让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伯爷陪她们烧香拜佛,游山玩水吧!
他乐意,她还觉得不自在呢!
“伯爷的好意…诶,你先别走…听我说…”
“段文裴!你站住!”
他长腿一迈出了花厅,几步就没了踪影。
南絮瞪大双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只恼地抓心挖肝。
*
“后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你去大佛寺干什么?”
静仪公主从宫里回来,正巧碰上李湛吩咐人准备后日上香的东西,一问才知,他后日欲去大佛寺上香祈福。
达官贵族一般在自家会供奉小的佛像,若不是遇见大日子不会随意去寺庙祈愿。
一来要先差人去寺庙打点,再算个出行的良辰吉日十分繁琐;二来身份使然,若非有时候求个好彩头,她们这样的人何需求神拜佛,自有天下人供养,要天上月也会有人甘愿双手奉上。
李湛低着头只管督促小厮别忘带了什么东西,对静仪的疑问并未放在心上,只闷声道:“我想去转转。”
宫女正服侍静仪更衣,撤去颈间璎珞时不小心挂住了她的的头发,静仪轻呲了声,反手给了宫女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怎么服侍人都忘了!”
那宫女被打地捂住脸连声求饶,静仪朝候在外面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便进来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拖着宫女往外走。
这两人李湛知道,专“处置”惹静仪公主不开心之人,落到他们手里生死难料。
“住手!”李湛不忍,叫住了他们,“公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请公主高抬贵手,绕了她。”
静仪说得是宫女,其实句句都是在点他,何苦因他让无辜之人丧命。
他为宫女求情,静仪并不意外。她笑了笑,抬手轻轻吹了吹自己大红的蔻丹,眼里泛起刺骨的寒意。
“你,为她?求我?”
李湛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静仪掩唇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湛抿唇。
公主府里有宫女、太监、侍卫、长史…这些人就这么看着,众目睽睽之下,李湛被静仪的笑剥去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
“李郎,求人不是这么求的。”静仪点着地面,朝他招了招手,“你若是爬着过来,跪在我脚下,或许,我能网开一面。”
院外蝉鸣阵阵,李湛的心头一片荒芜。
手心握拳,掌心捏的生疼,但都不及静仪公主对他羞辱来的痛。
他迟疑、生怯、想要逃离。
耳边却是那个宫女不断的哀求声,“驸马,驸马,求您了,救奴婢一命,求您了!”
他想救。
可是…谁来“救”他!
“公主。”他唤了声,这次诚心实意,“我哪都不去,我就在府里陪着殿下。”
他还是屈服了,像同意尚主那般,屈服在公主的淫威下。
“可惜…迟了!”静仪凉凉道。
“李湛,你不就是知道南絮要去嘛。想去见她?让本宫想想,你想说些什么呢?是想和她诉说你的相思之苦?还是想告诉她你不得已的苦衷?”
静仪起身,倨傲地朝他走过来,“是为了李家的前途,不得已抛弃自己的青梅竹马?”她走近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头看她,“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自愿爬上本宫的床榻!”
“够了!”
“啪!”李湛的脸颊处浮现出五根指头印,静仪甩了甩打疼的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乱吠什么?”
“要么,她死;要么,你跪下来求我。”
“二择一,你自己选吧。”
“要么娶本宫,要么做永安候府的女婿,让整个李家陪葬;二择一,李湛,你选吧。”
昨日之话,音犹在耳。
李湛苦笑,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血和泪就要淹没了他。
他慢慢地、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既然尊严早就没了,又何惧再凌迟一刀。
总好过,他人的血,沾湿他的衣。
他爬了过去,像那些太监一样,求公主饶恕。
静仪笑了,这次眼里有了几许得意的温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驸马起来。”
宫女们这才笑着上前,搀扶李湛起身。
“不过…”
宫女们猛地松手,李湛没收住力,差点跌倒。
静仪无辜地摊手,脚上的绣鞋却踩上李湛的肩,“罢了,反正本宫闲来无事,李郎既然想去,本宫陪你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