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覆盖的原野中官道笔直向西,车队中间第二辆马车上,布政使高子运打起了瞌睡,一旁的按察使王璞真却不住撩起马车的幔子,朝前方那架马车张望。一阵冷风涌入,高子运受了凉,打了个喷嚏。
“王大人,您可是不怕冷,在下可受不了您这番折腾。”高子运不住拢紧狐裘披风和他的兔毛围脖,吸着通红的鼻子。
王璞真回首看他,悻悻地放下幔子。
“他是当朝的红人,却不知道是谁的人,这把火点得好,便烧到了地方。点得不好,怕是要引火自焚!”
王璞真操着一口西北口音,他是朔西南边的奉山县人,在此地当官已经数十余载。北方人性格直爽,王璞真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哎哟,我的祖宗,您可小点声儿!”高子运连忙去捂王璞真的嘴,“什么点火不点火的,事在人为!”
王璞真撇开高子运的手,讪讪地放低了声音,“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我看,这事儿咱们做得没错,就是不该瞒着巡抚!”
“不瞒他还能做,你瞧不出来他是什么性子?”
“我看是读圣贤书给读颟顸了!”
“王大人!”高子运两撇胡子一抖,正色道,“巡抚大人清廉刚正,走的是坦途大道,年纪虽轻,能力和胆识却远在你我之上。有些事他不想做,也不能做,不说为他,就说为这朔西的百姓和前线的将士,咱俩也得豁出去一回!”
王璞真冷冷地笑了,“这本身也不是件大事,稳住巡抚就好,你可是打过包票。”
“哎!王大人。”高子运叹息一声,“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嘛。”
言罢,两人也不再争执,马车内再度归于寂静。而在前方的那辆马车内,寂静却从未被打破。
林清偶尔掀开马车车窗的棉布幔子,隔着层薄纱欣赏朔西一望无际的雪原,窗外空气冰冷,雪天一色,万物都似在岑寂中歇息。
大多时刻,林清都闭目养神。而在他斜对面,正对车门方向的隋瑛则是一刻也不停地阅读军报和省内各州县递交的表章,这些都是他前几日出行遗留下来的公务。林清也不打扰他,车内摇晃,他困倦得很。这一路上没有驿站,只是路过一座饭庄做了简单的休整,夜里继续赶路,众人便和衣睡在马车内。
直到第二日下午,官道尽头才出现罗远县的县碑。县令和县丞早就在那里候着了。
车马一停,王朗便从车队最后方的一辆简陋马车上跳了下来,小跑着朝最前方跑去,好让幔子一掀开,主子便瞧见自己已经在等着了。
先下来的是隋瑛,他的长随已经去了县衙内打点事宜,王朗行了个礼,连忙上前去扶车内的林清。
“你倒是个伶俐的。”隋瑛笑道。
“主子这月有小半月都在车上,小的实在不敢怠慢。”王朗应声答道。
“倒是我招待不周了。”隋瑛回头朝林清看了一眼,“见善莫怪我。”
“哪里的话。”
林清将手递给王朗,王朗扶着他下了车。后面的高子运和王璞真也上前来,罗远县那姓李的县官便领着县丞拱手向众人面前行礼,接着便是寒暄和一些精致漂亮的谀词,个个儿地都在往林清脸上贴金,叫站在林清身后的王朗听得都不禁咋舌。
话虽说得动听,但事情还是得办。众人启程去县衙,一路上,林清仔细瞧着那破败房屋和杳无人烟的街道,陷入沉思。
这罗远县虽然地处偏僻,但自古以来就是边塞重镇,也是关内外商品的重要集散地。来自西域和北方的特产,如宝石、香料和马匹等,都在这里经过精挑细选后转卖进入关内。而关内的丝绸、茶叶和珍珠等货物,则通过这里销往北方和西域。往年,这座县城虽然未达到富庶程度,但生活依然宜居。而如今这里却荒凉凋敝,宛如一座废城。
“自从北狄内部雅峦部落夺了权,野心勃勃的兀山齐三番五次地南下,洗劫我大宁国的边疆城镇,若非吴宪中大将军和隋抚台的镇守,这几座城镇怕是守不住。”高子运忧心道。
这些情况林清是一早就知晓的,他是兵部侍郎,熟知全国各地的军务和战况,尤其是北方边疆。
“怎么不见一个人影?”林清问。
“看时间已经到了晚时,流民们怕是去县衙口领救济粮了。”一边的县令答道。
“还能支撑几天?”隋瑛问。
林清蹙眉,隋瑛话里有话。
县令拱手道:“回巡抚大人,难啊,最多不过五天了!”
此刻,车队到了县衙门口,官兵们开始驱散嚷声要粮的民众们。在如此苦寒的天气里,百姓们都穿着破烂棉衣,踩着污雪淤泥,捧着空陶碗,眼巴巴地等着一碗清汤粥。冷风凛冽,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刺骨寒意让人寒颤不止。
见几位官老爷下车,百姓便个个跪下大拜,连连哀嚎叫苦。
“北边的土地流失了大半,流民们都聚到了县内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生意做不成了,能干的还去参了军,日子过不下去,只能沦为灾民。”
李县令一边解释,一边领众人进了衙门落座,沏了热茶水。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林清小口喝着茶水,耳朵听着,心里却思量着。来时户部给出的清单早就指示了救济粮要优先给到北方这几座遭受北狄洗劫的城镇,重点安抚流民,阻止其往南迁徙。吴将军在前面打,抢回来的土地也得有人才行。
是以在京城内,派往朔西的救济一直是充裕的。用户部尚书程菽的话说,倾举国之力也要保住朔西。这次的救灾粮,甚至有从东边富庶的江宁省专程调过来的。怎地到了这地广人稀的朔西省,就不足够了?
林清心下思索,抬头时便对上了隋瑛望向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表示心下有所了然。
日光之下无新事罢了。
眼见到了饭点,衙门后的小厨房差人到县令耳边道了几句,县令当即做出一副怪罪的苦相,背过众人拉着小厮在屏房后悄声骂道:“狗日的你们想害死老子?把烤鸡都端进去,没见着这回来的有巡抚大人?”
“那,那兵部侍郎怎么办?”小厮问道。
“晚上差人送到他房里去,说是夜宵。”
小厮领命匆匆走了,县令便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继续和众人议事,不过片时,就在他预备招呼众人去三堂用餐时,突然有衙役来报。
“报,县令大人——外面闹起来了!他们要反!”衙役喘着粗气,满脸慌张。
“放肆!没看到巡抚大人在这里?”李县令甩袖,转身向林隋高王四人拱手道歉,“让诸位大人见笑了,下面当差的人总是一惊一乍的。诸位舟车劳顿,还请移步到三堂,先用了晚膳罢。”
“都要反了,李大人不好奇外边是何情况?”隋瑛问。
“嗨,僧多粥少,定是又因为分配不均闹起来了。常有的事,常有的事。”李县令低声下气地笑着。
“巡抚大人既然发话了,定是要去看一看,百姓无粮可吃,我们吃得又如何安心?”高子运说,暗瞥了一眼王璞真。王璞真连声附和,“就是,《孟子》曰,‘百姓苦,则不可不救也。’为官要为民。”
“两位大人说得好,既然外边闹起事来了,我们耽搁些又有何妨?”隋瑛遂望向林清,“林大人还受得住罢?”
“君使臣以事上,臣使民以事下。圣上英明,差了我来就是要体恤民情。"林清颔首。
“那好。”隋瑛便对李县令说:“打开衙门大门,我们来看看究竟是为何而反!”
高子运和王璞真相望一眼,跟着隋瑛出了大门。
——
衙门口的火把照映在众百姓脸上,明灭之下张张都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围在中间的几名跪在地上的三俩百姓正哀嚎大哭,连连叫冤。其中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捂额头,似是破了在淌血。
“是谁反了?谁敢叫反?”李县令好不愤慨。
“县令大人,诸位大人,小的们没有反,小的们是冤枉啊!”其中一名老者说。
“为何叫冤?”李县令扬声道,“当着巡抚大人和侍郎大人以及诸位大人的面儿,你们可得说清楚了!有半点虚言,定是饶不了你们!”
那老者在少年和身旁妇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拱手道:“鄙人姓周,本是罗远县黄漠村的鞋匠,这些年为来往经商的商人们修订鞋履,赚了几分薄钱。小儿年近不惑,入伍参了军,在北边儿和那北狄牲口作战。鄙人便带着儿媳和孙儿在家勉强生活。”
老者望了一眼诸官,继续说:“心知北边的百姓们苦,流落至县内,讨得灾粮过活,不想给朝廷添麻烦,鄙人便和儿媳孙儿靠着往年积攒的一点余粮勉强维生。可就在今日午后,来了群兵营的,硬是要和鄙人借粮,说是借粮,却直接上手抢,鄙人来不及推辞,他们便动了手,端了谷仓抢了粮,还打伤了鄙人孙儿。”
说罢。老者已是老泪纵横。
隋瑛的神色在夜色的衬托下愈发冰冷,就连林清的眸子里也闪过一抹阴鸷。
“大胆!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你确定是兵营的?或许是那北狄!”李县令话刚出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北狄要使能越过前线到了后方,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祸事。
“个个都身穿盔甲,披着黑红披风,军帽印有虎兽纹饰,腰间还别着火铳,不是我朝军兵还能有谁?”老者哑声喊道。
“我都看清楚了!就是他们!”头破血流的少年也纵声哭着。
这时,百姓们似是爆发了怨气,说自家人竟和北狄没有什么区别,朔西不是个人活的地方。
民怨沸腾,喊声震天,诸官脸都黑了。高子运连忙拉了隋瑛,说:“先进去罢!”
“哦?为何要进?你们怕了?”隋瑛撇开高子运,向前一步,对涌动的群众说道,“在下乃朔西省巡抚隋瑛,今日之事,定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找个郎中给这位少年小心照看着,李县令,吩咐几名衙役即刻将那抢粮的军人捉拿归案!”
李县令打起了哆嗦,指着自己:“我?”
“怎么?不愿?”隋瑛冷眼问。
扑通一声李县令就跪了下来,“巡抚大人,您就体谅一下卑职罢!那可是吴将军的人,哪有我这个小小县令差人去拿的理儿?”
“我是提督军务,有我的吩咐还不足够?”向来好脾气的隋瑛也不禁愠怒。
“可,可是……”李县令的脸都白了。
“那么就奉我的命令。”这时,一直在旁不言一语的林清突然发了话,“想必有我这个兵部侍郎的吩咐加成,李县令也毋需害怕了罢。”
李县令哑然,呆呆地看向林清,猛地磕了几个头,领着县丞去安排了。高子运和王璞真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说话。
隋瑛则是盯着林清,只见他神色自若,拂袖转身,便进了县衙大门。
“本官乏了,今日晚膳就不和诸位同用,先回去歇着了。”
“恭送林大人。”
嘈杂声中,隋瑛的目光跟着林清走了很远,直到他消失在大厅后的回廊深处。隋瑛转过头,看向被县衙官兵团团围住领救济的百姓们,只觉得心里涌上了阵阵苦楚,却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