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禹松颔首了然,却在不经意间低头之时,忽地瞥见玉兰的衣裙,微微顿住,而又不露痕迹地移开视线:“玉兰娘子可一直未曾离开过娘娘身侧?”
“回沈郎君的话,娘娘落座后奴婢便一直贴身伺候着,未曾离开过。”
沈禹松若有所思:“沈某知晓了。”
在侧殿问完了心中所疑,沈禹松再次回到了主殿之中。
王昭仪出了事,陛下又阖着眼不知是否在小憩,乐府的人自然不敢再奏乐,这会儿殿中安静得很。
因而沈禹松的再度出现便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他步履沉稳,朝妃嫔的座前走来。
“这沈状元倒是长得一表人才。”
“瞧着也是玉树临风的好人物。”
“好似这沈郎君还未曾婚配?”
“才方正二十的少年郎,自然还未曾婚配。”
“诶,那云华公主不是曾放言非秋闱魁首不嫁吗?你们说这沈郎君与公主这段姻缘可会......”
妃子们聚到一起的所聊话题无非就是那些女儿家间难免谈论的胭脂水粉,首饰金银,以及那些年龄适当的郎君婚配,更别提这沈禹松这风华正茂的秋闱状元。
且这沈禹松相貌生得俊逸,人又彬彬有礼,温润如玉,这类风度翩翩的温柔郎君放在京都城内,可是最受正值怀春之季的女娘们欢迎的谦谦君子。
因而这沈禹松的婚配之事,自然备受瞩目。
“他来了他来了,莫要说了。”直到沈禹松走近些,妃子们才稍稍收敛了些。
沈禹松作揖颔首:“各位娘娘金安。”
“沈郎君不必多礼。”
“请问蕙姬娘娘是哪位?”
“那位......正在动筷的便是。”指路的静嫔也没想到昭昭在如此境地之下竟还能神色自如地用膳,不禁一顿。
顺着静嫔所指方向望去,在看清那一抹法翠身影过后,沈禹松心下震动,目光略微凝滞,当即便生出几分怔愣,步子不由得顿在原地。
昭昭也感受到这道强烈的视线,抬头寻找,便见远处的才领命捉凶的状元郎盯着自己直直发愣。
她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却并未在脑海之中搜寻到这张脸,于是由此得出结论,她并不认识这位状元郎。
可为何这沈禹松盯着她直出神?难不成沈禹松曾在哪里见过她?又或是......知晓她的身份?
想到这儿,昭昭不由得心头一紧,虽她心中思绪已这般缠绕几圈,可面上却依旧镇静如初,任谁也瞧不出她心中的慌乱。
见到眼前的娘子投过来全然陌生的目光,沈禹松眉心一皱,心中生惑,勉强按捺住内心思绪过后,他才又抬脚朝那身影走近。
“娘娘安好。”沈禹松神色恢复如常。
“沈郎君好,”昭昭这才放下了筷子,又问道:“沈郎君还未曾用饭罢,可要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好。”
出乎意料的回答。
本只是客气一下的昭昭闻言微讶,稍稍抬眼看他,见沈禹松微微一笑:“沈某确有些饿了。”
昭昭便略微迟疑地将糕点移到他的面前。
沈禹松拿起糕点,糕点在他的手上显得精致小巧,他的目光却不在这精美的糕点之上,只见他敛下眉目暗暗观察眼前娘子的柔荑。
“这杯酒,娘娘为何不喝?”
沈禹松观察到桌上诸多玉卮皆是空的,唯有一杯酒满的快要溢出来,却始终未见人动过。
“小酌酒满七分一饮最佳,这是我向来的习惯,此杯酒杯满将溢,显然并非我所倒。”
沈禹松眉头一皱:“娘娘是说,这酒有问题?”
“我并未这么说,”昭昭又给自己倒了杯七分满的桃花酿,轻抿一口,淡笑应道,“只是来历不明的酒我不碰罢了。”
末了昭昭又勾勾手指,示意沈禹松凑近说话。
沈禹松照着她的意思,稍稍俯低身子,往前凑近了些,却仍旧隔了礼数该有的距离。
昭昭也往前凑近,压低了声线,一脸义正言辞:“此酒绝对有问题。”
沈禹松见眼前娘子满脸正经,身上似乎还传来若有若无的阵阵兰香,敛下眸色,便要回身。
却又被昭昭抓住衣袖,她此番面上有了几分慌张之色:“想来是有人要陷害我,沈郎君定要明察秋毫,还怀兰一个清白啊!”
沈禹松垂眸盯着自己的衣袖。
昭昭即刻松开手,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沈郎君莫怪,怀兰只是一时情急罢了。”
沈禹松回身,语气淡然:“蕙姬娘娘莫要慌张,沈某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语罢,他拿起案上那杯酒递给身后的侍卫,又盘问起身侧的宜婳来。
若不是昭昭瞧见他耳尖通红,她还真以为这状元郎内心毫无波澜呢,不过现下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何李行韫要令这初出茅庐的沈禹松探案了。
一张白纸最是好拿捏了。
昭昭得逞,唇角微微勾起,却在对上不远处李行韫似笑非笑的神色后惊得一激灵,猛地像只过街老鼠仓皇躲开,心下阵阵心虚。
她怎地忘了这尊大佛还在呢?方才还阖眼闭目养神装得跟真的睡着了似的。
就在沈禹松挨个询问妃嫔疑点之时,侍卫已拿着玉卮回殿复命:“沈大人,倪太医已验出此酒所加之物正是妙灵丹。”
就在几步之外的缇淑自然听见,她紧紧攥着裙角,又深深望向昭昭一眼,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惊叫:“天啊。”
“淑贵人又怎么了?”宜婳蹙眉,缇淑这人平日里矫揉造作,总爱大惊小怪。
“蕙姬娘娘的案上竟也有妙灵丹此等毒物。”
殿中安静,此声惊叫引得朝臣连连侧目。
“蕙姬?就是那太祝丞家的女娘?前些日子才得了圣宠那位?”
“看来此事真属后宫争端。”
“就为此事便封沈禹松为太尉,陛下....这未免也过于草率了。”
“这许家还没等到皇恩垂怜,没成想如今便要落得个满门抄斩。”
“真是令人唏嘘啊!”
......
只听见那缇淑似乎又想起什么,双眉一蹙,满脸惊恐:“宜姐姐.....宜姐姐快快请太医来请个脉,方才宜姐姐可是与蕙姬娘娘前后脚出殿,会不会,会不会也沾上那毒?”
宜婳一听,便是忆起适才出殿之时昭昭叫住她却什么也没说的情景,登时有些慌乱,她莫不是真被许苕下了毒?可就在她正欲起身说些什么之时,一只略微冰凉的手却握住她手将她拦住。
对上昭昭镇定自若的神色,她咽了咽口水,难得察觉出几分不对劲起来,这缇淑向来与她不对付,怎会如此好心出声提醒?
思及此处,宜婳稍稍挺直了肩,斜睨那缇淑一眼,皱眉不耐:“胡说什么?”
“我离席不过是酒打湿了衣裳,怕殿前失仪冲撞了陛下,便出去换身衣裳,难道你瞧不出我与方才穿的是两身不同的衣裙?”
“如今真相未明,你在此处乱搅一气又是为甚?平日里的姐妹,你便不愿多信任半分么?”
缇淑被突如其来的指责说得有些发愣,她没承想这宜婳竟还有几分头脑,更没承想都这般境地,宜婳竟还站在许苕那边。
可缇淑怎会这么轻易便放过那许苕,她声音委屈:“缇淑谨遵宜姐姐教诲。”
“可如今事实确凿,毒物为何偏不出现在旁人身上,而只出现在蕙姬娘娘案上?”
“淑贵人说得倒也不错,为何那毒物偏只出现在娘娘案上?”
说话素来直爽的执金吾越衡此番出声质问,他的嗓门大,声音洪亮,话音一出,殿中之人大都听得一清二楚。
随着越衡质疑声出,朝臣见陛下没什么反应,便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眼下似乎都已认定许苕便是毒害王昭仪的凶手。
“蕙姬娘娘还有何话要说?”
朝臣咄咄逼人之势堪称以口为刃。
所有人的目光便就在此刻通通聚焦在了昭昭身上。
“单凭一杯酒便要定我许苕的罪。”
“武断轻率的人当真是陛下吗?”
昭昭抬起眸子,悠悠站起身来,穿过案桌,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央,她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不断逼问的臣子。
“虽说我许苕仅是一介女流,朝堂之事,我并不能有所非议。”
“可今日之事,实在令人寒心。”
昭昭一字一句,声音坚定,铿锵有力。
“试问各位,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由,我与昭仪娘娘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谋害?”
“且况我若真要下毒谋害,为何要选在中秋夜宴这般人多眼杂的场合下手,于往常稀松平常之日出手难道不是更掩人耳目?又亦是说难道我下毒杀人还要先择选一个良辰吉日才能更为妥当吗?”
殿中有人听出几分弦外之音,轻笑出声。
李行韫盯着眼前的女娘莫名出了神。
身子看似娇小柔弱的小女娘,此刻腰背异常挺直立于殿中央孤身一人面对朝臣讥指责难却神色依旧坦然,丝毫无畏惧之色。
初见之时,她亦是这般。
犹如绽放在悬崖峭壁之上的一枝寒兰,风雨撼动不及,嫣然之下尽是坚韧风骨。
只两句话便说得那几位臣子哑口无言,面色铁青,似是被一个小女娘责难挂不住脸。
可不知是谁,再度开口:“王太尉犹在人事之时,似乎与太祝丞起过争执?”
“好似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在宣政殿前礼官会面,两人因祭祀之事生了龃龉,吵得不可开交。”
“我也记起来了,当时还想许承直其名果真不虚,小小七品官竟不惧太尉,直言不讳。”
“如今想来,那许承直或早已怀恨在心。”
“怪不得他今日称病不赴夜宴,想来或许与女儿早有预谋意图谋害王家后人。”
“蕙姬娘娘,若是因此事,您因父之事而记恨在心,从而报复王太尉之女,又有何不可?”
局势发展到此,缇淑松开一直紧捏着的裙角,此番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她再次出声点燃火苗:“何况蕙姬娘娘近得圣宠,整日宿于万戚宫中相伴于陛下身旁,平日自然并无什么机会可以对昭仪娘娘下手,其次这中秋夜宴虽人多眼杂,可却也容易掩盖罪证。”
昭昭神色漠然,她看向今夜一直反复将她拉入死局的缇淑,心中复杂,她原以为缇淑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娘,只在平日刁难发泄心中所恨,可眼下此刻忽地便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缇淑,只为荣辱二字便要置人于死地,真的值当吗?
正当她欲开口之时,她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
“回禀陛下,微臣现已勘破此案。”
是沈禹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