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危最后失去的是声音,先有的却是视觉。
他看见一片模糊的蓝色天空,直到视线中出现人脸,才恍惚意识到,他看见的蓝色不是天空,是天花板。
视线还是模糊的,像是蒙着一层雾。
人脸越来越清晰,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披肩长发垂下来,发尾温柔地扫在他脸上。
女人神色紧张,紧接着被旁边的人拉开,戴着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
再接下来,幼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幼危又这样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直到有声音飘到耳边。声音越来越大,他渐渐能听清了。
“不是说醒了吗?”
“他昨天醒过一次!除了我,还有黄医生也看见了!”
“老婆我不是在怀疑你!不要误会!”
“你这话就是在怀疑我!还有,小宝明明昨天就醒了,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这不是拿礼物去了,你看看怎么样?这款战舰我买断了,全世界只有咱们小宝有,回头我们一起拼好摆在床头,好不会?”
“好吧,等我给小宝做完今天的按摩。”
“我来吧,老婆,你今天歇歇。”
“姓容的!你能不能轻点,小宝皮肤都被你按红了!你混蛋!”
“等等,老婆,你看!小宝醒了!医生!医生!”
幼危看见他之前看见的漂亮女人,双眼含泪,扑到他怀里。
他莫名其妙,这女人是谁?
紧接着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男人身材高大,人至中年,眉宇间有种岁月累积的沉淀,不怒自威。
男人温柔把女人拉开,轻声哄着:“让医生看看。”
这次幼危没有再昏迷,他不仅听得清楚,视线也不再模糊。
这里好像是病房,但四面墙却是天蓝色的,画着云朵、兔子这类的卡通图案,这种简笔画的图案,他上小学后就不感兴趣了。
他躺在床上,床头是他从未见过的医疗设备,显示屏上也是他看不懂的曲线。房门被打开,陆续又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医生走进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努力想抬手抬脚,却发现一点都动不了,就算是想转头,也做不到。
女人偶尔会出现在他视野中,露出又悲又喜的神情,很快就会被男人劝回去。
“让医生先看,让医生先看……”
幼危耐心地等医生检查完。
“他是醒了吧!你们说过,只要能醒,就没问题!”女人几乎语无伦次。
“是,小少爷昏迷期间一切指标正常,就等着他自主醒过来。”
“像小少爷这样能醒来情况非常罕见,容夫人,这几天还要密切观察才行。”
女人扑在男人怀里,痛哭失声:“我说我昨天看见他睁开眼睛,你还不信我!这下信了吧!我不是魔怔了,我们的小宝他真的醒了啊!”
男人也在哽咽:“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又陆续来了几个人走了几个人,最后只有中年夫妻和两个医生留下来。
幼危只能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想他这是发生什么医学奇迹了吗?
他眼角的余光能看见窗户,大概判断时间,等到天黑了,他突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脚。
女人嗔道:“你轻点,还是我来吧,你按得重,回头按青了。”
“那不是刚开始还不熟悉,才没个轻重的。”男人道,“再说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等会大宝来接班,你来试试?”
“去你的。”
第二天,幼危见到了中年男人口中的“大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中年男人有五六相像。
他们是父子?那他这个小宝呢?是小儿子?
幼危觉得自己糊涂了。
接下来几天,幼危能感觉到四肢开始恢复知觉,这一家三口每天都会给他按摩擦身,三个人的力气不一样,但手法都是一样的娴熟。
他也大概清楚自己已经昏迷三年,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植物人,其实说他这种人能醒来不过是看家属有多少耐心,而他最终能醒,除了家属三年如一日的细心照顾,用最好的医疗设施,还有就是他的求生意志。
所以他还活着?
幼危能理解自己没有死,但他实在不能理解,如果没有死的话,这一家三口是谁?不是他的买主,听起来,自己分明是他们三年前车祸昏迷的小儿子,叫小宝。
就这样幼危渐渐能走动了,只是不能说话。
他坐在床上,自己动手拼战舰,一家三口都没有插手,说是要锻炼他的手指灵活能力。
女人把脸埋在男人肩头,偷偷问:“小宝是不是傻了?”
幼危:“……”他听见了。
“大宝”指着床上拼出快三分之一的模型,“妈!这本说明书你这个高材生都看不懂,你再看看,这是傻子能拼出来的吗!”
女人气得锤了他一下:“你小点声!不许说你弟傻!”
幼危:“……”他都听见了。
在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之前,这样装傻是唯一的选择,反正他暂时还不能说话,就算是站起来,也要扶着什么,最多十分钟就精疲力尽。
直到他听见医生说:“基本生活功能都具备,智力也正常,可能是记忆出了问题。”
“你是说他不记得我们了?”
“目前看来只有这一种解释,当时车祸时大脑内侧颞叶的确有出血症状,虽然很快就吸收了,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幼危正在跟脚上的那只手斗智斗勇,因为床脚这个应该是他大哥的男人,趁父母在门外和医生说话,明面上是在给他按摩肌肉,实际上偷偷挠他脚掌心。
可以说非常坏了。
他又不能说话!
“容逾尘你在干什么!容诚,你看你教出的好儿子,跟你一样混球!”女人气急败坏地走进来,一把把幼危抱在怀里,“你今晚不许吃饭!”
容逾尘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二十多岁的人了被母亲训得抬不起头。
幼危则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怀抱,好像回云家第一天,宁棠给过他的一个,那个僵硬而虚假,这个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幼危能感觉到一个母亲真情实感的细腻心疼。
“妈。”
女人低下头,又惊又喜,滚烫的泪落下来,“你认识妈妈了?”
就这样,幼危发现他有了新的家庭,他们是一家四口,爸爸叫容诚,妈妈叫姜小云,哥哥叫容逾尘。
这间病房看起来不大,却有家属陪护病房,以及独立的洗手间。妈妈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陪着他,爸爸和哥哥每天也都是至少会有一个留下来。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非常忙,幼危偶尔会看见他们的手机屏幕,未读消息一个接一个。
而幼危的每天生活,就是不断地复建,听爸妈以及哥哥跟他讲“容幼危”这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还成了“容幼危”。
唯一知道的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
两周后,幼危走路时不需要搀扶,可以独自吃饭、穿衣以及洗澡。
他住的病房虽然是私人病房,但里面的东西应该都是昏迷的三年里,爸妈以及哥哥按照他喜好买的,乐高模型、签名篮球、漫画的原稿……
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能让他了解“容幼危”。
直到他在床头柜的第二层看见一个熟悉的手机。
曾经云执鹰带他买的就是这款,一模一样,白色的。
他一愣。
“没电了吧,哥也没给你充过。”容逾尘翻出充电线,插上电源,黑色屏幕上立刻出现充电符号,“不过你连你亲哥都不记得,能记得密码吗?”
说着,他伸手揉乱了幼危的头发,因为力气很大,幼危被他揉得东倒西歪。
但幼危没有多想,输入了六位数密码。
解锁。
容逾尘一愣:“手机密码都能想起来,什么时候能想起我?不过你最好先想起咱妈。”
手机里的应用软件很简单,几乎和幼危之前手机里的差不多,除了手机自带软件,就是最常用的社交和购物软件。
幼危先打开相册,首先看见的竟然全是拍下来的题目,他不用仔细看都知道,这些是他昏迷前反复刷的高考真题。
这类的照片至少有几百张,偶尔能看见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
所以这个身体出车祸前,也在备战高考吗?
容幼危应该每天都在学习,照片时间是连续的,最后一张的时间停留在……他死去那天白天。
他冷不丁抬头,看着容逾尘。
容逾尘似乎不想说,但弟弟的眼神太纯真,他于心不忍:“是这天,你说你要去书店买书,我想让司机带你去,你说你自己去就可以了,你打车去了书店,买完书出来出的车祸。”
竟然这么巧?幼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云幼危躺在车轮底下,容幼危也遭遇车祸昏迷。
三年后,容幼危睁开眼睛,那个云幼危呢?
“不看这个了。”容逾尘不由分说抽走他的手机,拿出自己的给他看,“看大哥送你的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你还没坐过呢,早点好起来,咱们一起去坐。”
照片背景是一艘写着“容小宝号”的游艇,而容幼危带着生日快乐的帽子,满脸尴尬的站在游艇前,看样子非常想跑。
大哥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这些日子幼危已经知道了,他大哥就是以欺负弟弟为乐。
容逾尘睁眼说瞎话:“你特别喜欢!你还亲口说全世界你最喜欢的就是哥哥!”
幼危把手机按在他嘴上。
发现大儿子又在欺负人的妈妈,叉着腰走进来,揪着容逾尘的耳朵把他提溜到门口教训去了,将近一米九的大汉被训得头也都不敢抬。
容幼危。
幼危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细细品着这个新名字。
他现在是容幼危了,不是酒鬼的儿子,也不是云家找回来却不承认的少爷。
老天是可怜他吗?又给了他新生?
这个新家前所未有的好,老天是在补偿他上辈子受过的苦,还他幸福一生?
想着,幼危不知不觉落泪了。
真好,他终于等来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