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一转,再次定格时,眼前牢房已变花楼模样。
正是子夜最静时,这处却灯火通明,笑语阵阵。
薄纱裙角于空中飘浮,热滚滚风中腻死人的脂粉味与熏香味一同蒸腾发酵。
男男女女于香风中相拥,旁若无人地□□。
季知远从侧门溜进,凭借在此地做琴师时对路线的熟悉,他缩着身子沿小路一路从后院走到了中院,这期间碰到几对不走寻常路的寻欢作乐之人,好在情欲总与酒欲沾边,那些人大着舌头,脑子混乱,并未发现这刺激欢好处突现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染血的不速之客。
中院檐下摆着许多水缸,是为防走水之用,季知远躲在水缸旁侧,一边猫腰,一边前行,正愁该如何找到千亭时,迎面便与一身华丽衣袍在门庭处相撞。
“抱歉。”季知远下意识护住脸,但多年的修养还是让他出了声。
心下一阵紧张,正盘算着如何脱身,对面传来一声轻声的“知远。”
那声音很轻很耳熟,尾音中带着不可置信,仿佛游梦之人突然惊醒,不知今夕何夕。
季知远反应一瞬,猛地抬起头来。
避风灯挂于门前,盈盈红光中,一双明眸泪光潋滟。
“千亭...”季知远心内激荡。
“知远...”千亭语带哽咽,清瘦了一圈的俊脸上布着瘀伤。
两人抱在一起,泪无声如雨下。
“我好想你。”
季知远双臂用力,用勒紧的力道表达着思念,千亭幸福地感受着痛苦,即便勒疼也并未挣扎。
不知忘情相拥了多久,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惊得两人松开了手。
“跟我来。”千亭拉上季知远,蹑手蹑脚将人由一条僻静小道带进了自己房内。
房间是青楼典型的花房,一进门便能闻到浓烈的熏香味,木床红绸翻卷,纱帐层层,圆桌上摆着许多调情玩具,其中几个甚至还沾染着某些黏腻的使用痕迹。
千亭脸色瞬间煞白,松开季知远的手,手忙脚乱地掀起桌布将其遮住。
可哪里掩盖得了?
床上,桌上,地上皆是痕迹。
半个时辰前,两具白花花的□□在这里疯狂缠绕,身下那个为了快些结束折磨,佯装愉悦地说了许多谄媚的话...
“周大爷,慢一些...奴受不住了...求您怜惜怜惜我...”
饶是如此,千亭依旧讨不了那人的欢心,还换来了一顿不留情的巴掌。
未通风的窗子拢着未散去的石楠花味,密不透风的压抑仿佛巨大巴掌又落下,打得千亭颜面全无。
脏。
好脏。
他好脏。
他怎么能带季知远来这?
他怎么能让季知远看到这些?
羞耻与痛苦一瞬包裹住了他,仿若利剑穿心,这痛苦比第一晚还要痛,比拉出去任人指点,泼辣性子却只能折断傲骨做摇尾乞怜状还要痛。
“别看。”千亭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季知远双目,像是嫌弃自己手脏,刚挨上去又稍稍退了些,只悬空地罩在眼前。
“别看...太脏了...”悬空的手极力保持冷静,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千亭。”季知远心脏一阵抽痛,抓住千亭的手,往心窝处按。
千亭低着头,没有勇气看面前人表情,他只以为季知远要看,挣扎起来,“别看,求你别看。”
你也别讨厌我...我心里是不愿的...
“我不看,我不看。”季知远痛得无法呼吸,他闭着眼睛将人揽在怀里,痛惜道:“别害怕,不管发生了什么,在我心中你都是最好的,我永远爱你。”
千亭嗓音喑哑脆弱,“你不嫌...我脏吗?”
季知远深吸一口气,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唇,“傻孩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嫌弃你,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好的千亭。”
千亭没有回话,热泪瞬如泉涌。
美人泪,杀人刀。
季知远被热泪铸成的利刃直接捅到心脏,痛得他五脏移位,“都怪我,是我不好...”
“我不该执意报仇,如果我不报仇,陈兄也不会死,陈兄不死陆爷爷和你也不会受难,都怪我,都怪我...”
季知远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抬手给了自己两个响亮巴掌,“我真是天真,我真是愚蠢,都是我的错,你受苦如斯...都怪我...”
千亭不知内情,听季知远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可他没时间理顺那团乱麻,他怎能看着季知远自己打自己?
屋外乐声媚笑声不断,千亭倚在季知远怀里,抓住躁动的双手,哽咽道:“不,不怪你,为人子女怎么能无视父母仇怨?陈大人的死也不怪你...”
季知远被一双巨手扼住喉咙,他说不出真相,说不出千亭沦落如斯地步,都因他...
“千亭。”季知远抱住人,“我们逃吧,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彼此的季知远还年轻,即使修养再好,道德经读得再多也会愤恨上苍,愤恨不公,然而经过一夜接二连三的打击,他只想逃,抱头鼠窜地逃,狼狈不堪地逃。
“好。”
在青楼每一刻都是度日如年,千亭早就待够了,之前不离开是顾及季知远的处境,现在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走?
时不我待,两人收拾完细软,抄着小道逃了出去。
他们只顾看四周,没注意到二楼突然出现的一张小脸。
那小脸很眼熟,是侍候千亭的丫头,是被千亭当作苦命人以亲人而待的妹子,也是...陈员外后娶的貌美小妾。
画面再转,这次是一条穷途末路的分岔小路。
夜黑巷深,小道内没有一点亮光,仿佛永远等不到天明的黑暗之地。
千亭和季知远在某处深巷中藏着身,前后都是举着火把,人头攒动的村民,其中不仅有以前交恶的,也有平素不识的,甚至有受过陆爷爷恩德的。
“仔细找,一处也别放过,找到了重重有赏!”
“好。”是村民财迷心窍的嘹亮声音。
“季知远那小子居然敢逃狱,被我抓到他就死定了。”
“还有千亭那个小蹄子。”是老鸨尖锐的声音,“好吃好喝待着居然敢跑,还偷走了我的首饰细软,看我找到了人,不打死他。”
千亭在这声音中颤抖,季知远抱着他,轻拍后背,轻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
“嗯。”千亭微微点头,清澈瞳色中仍带着挥不去的惶恐。
季知远不知道那个恶毒的老女人对千亭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千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而不过月余猛兽性子却被驯化成鸽子脾性。
脚步声在逼近,密匝匝地绕成了一个包围圈,缩在包围圈中的两人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外面明明是一群恶狼却自以为是地扮作正义之师。
火光通过岔道缝隙穿了过来,每亮一分人群就接近一分,每接近一分他们就危险一分。
季知远知道,必须有个人做出头鸟。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话想说。
温暖宽厚的手抚上千亭肿了的脸蛋,他轻声问:“疼吗?”
千亭朝他安抚一笑,“不疼。”
“怎么会不疼?”季知远双眼酸涩,温热中有泪涌出。
此处虽无光,但季知远还记得在房间里,烛光灼灼下看到的情景——月余不见,千亭原本尚算圆润的小脸消瘦的颧骨都凸了出来,一双眼睛写满疲态,眼窝下坠着两圈乌墨,半张脸青紫叠加,半张脸肿出一大块。
“为什么不抹药?”季知远轻轻揉着肿胀处。
千亭抓着抚在脸侧的手,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抹了药伤就会好,好了...就要接客...”
季知远手顿了顿,眼神一阵晦暗,又问:“那为什么不逃?”
“我若逃了,他们便要对你日日用刑,我不逃,他们至少会暂时放过你。”
“你是为了我...你是在替我受苦...”季知远心脏疼得一抽一抽的,“傻小子,你怎么那么傻...”
其实也不止为了季知远,之前他们看得那么严,千亭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但抿抿唇,千亭终究什么都没说。
脚步声愈加近了。
季知远忽然将千亭拥进怀里,欺身吻住他的唇,狠狠地亲了个够本。
“千亭,你听我说,现在四周都是人,我们要逃出去,必须有个人先引开他们。”季知远握在千亭腰上的手渐渐松开,“我去引开他们,你想办法离开,到时候我们老地方会合。”
“不行。”千亭心中一阵惊慌,“你要是被他们抓到,你会死的...我们不要分开,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没有人会死。”季知远最后一次回握千亭的手,“我跑得快,一定能甩开他们。”
“知远...”低声急促的呼喊中,千亭伸手去拽人,但手心中只抓住一团空气。
褴褛背影消失在岔道入口,不一会人声躁动。
“在那!”
“在那边,快追!”
乱糟糟的脚步声逐渐跑远,许久小巷再次归于平静。
被乌云遮住的圆月也有感应般慢慢探出半张脸,将周身清辉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