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许多年以后,你在远离黔北的地方被绳索高高吊起,血管崩裂、青筋爆凸、气管窒挤时,是否走马灯似的又过了一遍这35年的每一瞬每一息?是否会在你即将永死的脑海里为1995年初夏的那个遥远下午多停留一会?
除了你,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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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
密密麻麻的人杵在遵龙镇主街上像一条条充斥人间的人形鱼干,他们的眼珠子凸凸的,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漩涡中的你和老陀,以及恨不得钻地缝里的你的母亲。
这本不该凑在一起的三个人,彼时却像极了一家人。
老陀用他胡子拉碴的脸回蹭着你的小脸,哄你道:“重重不怕不怕啊。答应老陀再也不哭了好不好?”
你母亲则又气又恼地使劲掰着你的小指头,试图把你从老陀的身上拽下来,她凶狠地威胁你,“又想被关到小黑屋了吗?”
撕扯中你攥在手里的钥匙戳住了老陀的后脖子,像一把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枪顶住了他。他突然笑起来——是的,他笑点总是又低又奇特又不分场合——他贴着你的耳朵悄声说:“重重和老陀玩个寻宝游戏好不好?只要你找到和这把钥匙相配的门,你就赢了,我就能回来。”
你一愣,下一秒,你被高高抱起,母亲连忙后撤几步。警察押着老陀,老陀使劲扭头看你,还不忘冲你笑,被铐着的手朝你做了个插锁拧门的手势……
你嚎啕大哭起来。
泪眼朦胧中,你一眼看到那张藏在一堆人形鱼干中的野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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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能觉得自己可以藏得很好呢?
很久以后当你回忆起这一幕,竟然也有点想笑。一定是老陀的诡异笑点传染了你。
鱼干们的眼睛又大又凸又呆板,野人的眼睛却在喷火,不仅烧红了自己,还越过鱼干们喷到你们三人身上。
何况,他还有一个只有你才能看到的血洞。
野人阴沉着脸喷了一会儿火,立马佝起肩膀,消隐在鱼干身后。
你像是明白了什么,喉头抖了下,“爸爸!”
你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你的嘴,“瞎喊什么!他不是你爸爸!”
你被母亲的五指山死死捂住了脸,这个恐怖却又熟悉的窒息感让你抖得更厉害了,但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
“爸爸!”
“爸爸!”
“是野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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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了一场病。你母亲也紧跟着生了一场病。
两个滚烫的额头,两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两具有气无力的身体,两个无人照顾的可怜人。
幸好隔壁的王翠莲这几天不出车,进进出出的又是煮粥又是喂药,悉心照顾了几天你们才好转起来。
但也没有多好转。
你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直直盯着斑驳灰白的屋顶,全身上下唯有偶尔眨动的睫毛提示你还活着。
像被抽走了魂。
任凭王翠莲怎么逗你也没反应。
你母亲则是无声地流泪。或者说,在她没觉察的时候,泪已经流下来了。擦掉后,眼泪自动从眼眶底部渗出来,再擦掉,再渗出。如此往复,她凭空在脸上长出了两个永不枯竭的泪泉。
“哎呦,真是造孽啊!都怪我!我不该放重重出去!不然也不会受了这么大刺激!哪个小孩看到警察不怕?何况还当着孩子的面儿抓人!”
“庆芬,你这就是累的!天不亮就出去摆摊,一站一整天,家里里里外外也是你在忙,唉,要是朝贵能……算了!不提他了!你刚好趁机会多休息几天,活是干不完的,钱也是挣不完的……”
王翠莲喋喋不停。
你知道母亲不是因为累病倒的。
母亲也知道你不是因为害怕警察病倒的。
你们同时艰涩地转动脑袋,母女两人生平头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着对方。
你无声地质问:“是吗?”
她无声地反问:“为什么?”
-是吗?是野人爸爸害了超人爸爸?妈妈你也知道的吧。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叫老陀爸爸!故意害我丢人是吗?你爸爸现在彻夜不归你总算高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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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你母亲终于有力气出摊了。临出发前,她站到镜子前。
边缘破损的圆镜里映着一张白惨惨的脸,用牙使劲咬着嘴唇,才能略有血色。
她张开嘴,努力张,露出八颗牙,一张僵硬的笑脸被制造了出来。
你背着书包静静看着母亲。门后窸窸窣窣的,你知道,它们想出来。
它们共用一条蛇身,却长了两个人头,按照人头数量,你称呼为它们,确实没错。
这几天你烧得厉害。是它们每晚从屋顶爬下来,用冰凉的蛇身把你紧紧缠绕起来,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轮流贴着你的额头,一点点把热气吸走。
它们吐着细细的气,一声又一声,叫你小可爱啊小可爱。许是喉咙通着蛇身,声音听起来嗡嗡隆隆,像是来自于遥远地下的空鼓幽洞。
蛇身轻轻蠕动着,一层层鳞片在月光下化作海浪把你推走扯回……它们成了你的蛇形摇篮。
身后的窸窣声越来越大,你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回头……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上下交错着挤在门缝处盯着你,巨大的蛇尾盘旋其后,把整个卧室填满。
“小可爱啊小可爱~”
你赶紧朝它们嘘了一声。它们两个立马听话地闭上了嘴,往后退去,悄悄撤回了两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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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照旧。天未亮时你就被放在了幼儿园门口。母亲头也不回地弯着腰拖曳着拉车走进薄雾里,消失在路的尽头。
你毫不犹豫地跳出母亲在地上画的圈,远远跟了上去。
集市还是那个集市,可老陀的摊位被旁边卖袜子的霸占了不说,母亲的摊位上也另站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同样的羊肉粉招牌,同样的一元一碗,同样的铁锅里炖着羊肉羊骨头羊眼羊尾巴。
在母亲消失的一周内,这个世界迅速又多了一个“她”。
你敏锐地闻出这个模仿者炖的羊肉来自绵羊,而不是更为腥膻的麻羊。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立命安身的地方被人霸占了。
母亲又惊又怒,甩开膀子上前理论。
卖袜子的冷笑道:“我们可都是正经做买卖的,跟你这种爱发骚爱勾引人的不是一路,你可别糟践了这么好的地儿。赶紧有多远滚多远,遵龙镇不欢迎你。”
模仿者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你还没离婚呢就给你闺女找了个新爹,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做生意?我可用了十大桶水把这里洗刷地干干净净才敢站上来,生怕沾了你的骚气,染了你的晦气!”
“你闺女当着大家面叫人家老陀爸爸,小孩子可不会说谎!这不是证据,什么是证据?可别说我们造谣欺负人!”
“就是就是!我看就应该把你也抓起来!”
“早都看你们两个不正常了!又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整天凑一起你帮我我帮你,勾勾搭搭的,能不出事吗?”
……
你站在不远处,看到母亲的肩膀抖成了筛子。
证据?
你这个被众人强行指定的“证人”一脸懵。
你看似有一个爸爸,实际有两个爸爸,你看似有两个爸爸,其实又只有一个爸爸。
别人不懂,你母亲一定懂。
她咆哮,否认,歇斯底里跳脚回骂,可对方人多势众,嫉妒她手艺好,挣钱稳,恨她面对绵延几年的流言蜚语都不肯退缩挪位……这次,他们誓要把她硬挺的脊梁打折,把她嚣张的脸面踩碎,把她永远赶出遵龙镇。
这些无人压制的人形鱼干异常凶猛,他们推搡着,拽扯着,把你母亲的拉车推到在地,强行在她身上泼满了脏水。
这次再没有人帮忙。
她孤零零一个人成了被唾沫包裹的灰尘,连飞起来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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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转身就跑。
派出所就在主街的尽头。老陀就在那里。
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快跳出喉咙,可待你气喘吁吁跑过去,穿着制服的人们无情地把你拦住。你拼命地问老陀呢?老陀呢?他们压根听不明白,也不知道你在哭什么。
你失望极了,只得又跑回集市。
母亲早都不见了。
那个模仿者趾高气昂地掂起一桶水朝地上泼去,边泼边冷笑:“还有脸回来叫我让位置?!晦气!”
说完,换了张笑脸高声喊道:“正宗的麻羊羊肉粉,一元一碗!一元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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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那个遥远的初夏下午,如果老天爷恰好将祂怜悯的目光投射到黔北市遵龙镇,就会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犹如一抹幽灵在迷宫一样的街巷极速穿荡。
这抹幽灵生前可能是一头小犟牛,见到门就想撞开,不管这门是不是红色。
从早到晚,从晴空无云到初夏惊雷,从雨启到雨停,你这头小犟牛不知疲倦,手握着那把钥匙,见门就插,被人骂神经病也无所谓,被人推倒搡翻也在所不惜,你要打开那个门,你要老陀回来!
他工作的粉末厂你去了,看门大爷把你拦住,骂你不好好上学净干偷鸡摸狗的事。
他的家你去了,同院的邻居大妈把你拦住,骂老陀穷鬼一个没东西让你偷,除了一堆破书。
你不偷不抢,你只是想找到那个门,那个能让老陀回来的门,那个能让你拥有爸爸的门。
没人明白。
你找了一天,饿了一天。
正值满月,一轮皎白缓缓跟着你,你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侧比你还高的野草影影绰绰,摇摇晃晃,里面藏了无数人形鱼干,正在对你指指点点。
“就说你是倒霉蛋吧!刚给自己找了个好爸爸,好爸爸就被抓走了。”
“你就只配过这样破烂的人生!你永远也不可能幸福!永远不可能!”
“爸爸不爱妈妈不疼,现在连老陀也不见了,你怎么不哭啊!哭出来让我们开心开心!”
……
就在这时,一条野狗出现在你面前。
它比你还惨,饿得瘦骨嶙峋,饿得两眼发光。
你停了下来,两侧的人形鱼干也停止了晃动和碎语,它们的眼睛又大又凸,闪着精明的光。
这是一场野狗与野孩子的大战,一场被抛弃者和被厌恶者的大战,也是一场人形鱼干们最爱看的好戏。
你想起老陀说的话。
“重重啊,见到狗不要跑!要缓缓蹲下,在地上捡个棍子或者石头,朝它龇着你的牙齿!对,就像这样,嗷呜一声,凶一点,它就被你吓跑了!”
你呲着牙,裂开嘴,缓缓蹲下。
野狗冒着幽冷的光朝你走近两步。
你嗷呜一声,声音小得人形鱼干们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野狗又走近了两步。
一个比手掌还大的石头被你吃力地攥着,你又嗷呜了一声,轻柔地像一阵风拂过。
野狗懂了。
你是假把式,你是比它还垃圾的小垃圾,你自然是最好欺负的。
该换它龇牙了,该他当王了,当你这个小垃圾的王。
它一跃而起,呼啸而来,枯草一样的毛发在皎月下总算有点光泽,瘦凸的肋骨根根分明……你连连后退,惊恐中,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它们!
是拥有巨大蛇尾、和你长着同张脸、喜欢叫你小可爱的它们。
它们从你身后飞窜而起,朝着皎白月轮,在空中划过一道无与伦比的硕大影子,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骤然变形,嘴巴越裂越大,大到可以看到里面通着的血洞蛇躯,大到可以吞月纳星……
你仰起头,满脸兴奋,看着它们一头一半将野狗吞进肚子,看着它们甩动巨大的蛇尾把躲在野草里人形鱼干砸成了鱼泥,看着它们转过身来,朝你一声声吐着细细的气,唤你:“小可爱啊小可爱!”
你像王一样,一步一步走过去,蛇尾乖巧地缠着你的脚,盘上你的腿,窜到你的胸口,将你紧紧裹在怀里,冰凉却又温暖……
-
“李重!”
“李重!”
母亲穿过夜霭出现在路的尽头。
蛇尾咻的一下松开,它们赶紧朝你的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懂事地钻入黑暗中,悄无声息。
宽阔的大路只剩下你一人。野草摇摇晃晃,高高挺立。
母亲满头大汗,一路小跑奔向你。
“死孩子,你跑哪去了?我找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你。你想让人贩子把你拐走吗?你想让野狼把你叼走吗?你想让……”
她咆哮着,还没说出第三种让你人间消失的方法,便被你一个箭步抱住了腰。
你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怀里,任凭她怎么扯你都不松手。
……
末了,她也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她在哭什么?
哭自己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被人抢走的摊位?哭自己有一个永远只会带给她霉运的女儿?还是哭自己那个连见都没见过一面的儿子?
亦或是,哭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对老陀的担心?
你从书包里掏出那把钥匙,递到她面前。
她一把攥住它,盯着你说:“他给你的?”
哪个他?
你们默契地没说名字,可你们都知道在说谁。
母亲破涕而笑,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扯着你疾步往主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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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芬,我哥们有间房。虽然离主街有点远,好歹是个门面房。你拿去开个羊肉粉店,比在大集上搞临时摊位强。慢慢把门头熬起来,你和重重也好有个依靠。要是做得好,说不定熬成咱们黔北第一羊肉粉老字号。”
“店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王庆芬羊肉粉店。用你自己的名字,亮亮堂堂地叫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个好手艺,你能挣钱养家,你不比谁差。”
“你把钥匙拿着。别不好意思啊。我哥们现在在广东做生意,有钱的很,这房子他空着也是空着,我就当个二房东,转租给你。租金就是每天给我做三碗粉。”
“你要是嫌我吃得多,那就每天两碗粉。要是还嫌我吃得多,那我就帮你打个杂,洗个碗。”
“这事没人知道,就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旁人说闲话。”
“哎,我说正经的。你别不信啊。我有钥匙,真有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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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街回来。母亲破天荒地牵起了你的手。
月亮爬得更高了,两道影子不紧不慢地在身后互相伴着。
再远一点,它们也悄然跟着,像永远忠诚的卫士。
月光下,前面一大一小,后面两头一尾。野草随风摆动,偶尔几声虫鸣。
诡异又和谐。
父亲竟然在家。你发现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块从未见过的机械表。
他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满脸不悦地盯着深更半夜才回来的你们。
“干什么去了?”
好似这几天消失不见的人是你们,而不是他。
母亲平静地说:“看月亮去了。”
你抬头看了眼母亲,点点头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真漂亮。”
“你们知道老陀犯了什么事吗?”他得意洋洋主动提及。
你不由往前挪了一步,母亲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你的手心。
你停了下来。
“我早说他是个老流氓,你们还不信?!他犯了□□罪,这可是要判十年以上的重罪。”
“他前头那个老婆都再婚了,他还不停地去骚扰。前段时间他喝多了酒把人给□□了。”
“李重,你还想让这样的人当你的爸爸?”
“还有你,王庆芬,你还把他当好人?”
“你们两个别再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了行不行?!”
你沉默地盯着他。
父亲看着你这张连听到□□两个字也能平静的脸,又觉得心颤肝疼。
母亲说:“你说这些跟我和李重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想听。”
她低头看向你,“是吧?”
你点了点头,“嗯。”
父亲颇为意外。
母亲把一瓶鸭溪酱酒放到桌子上,温柔地说,“要不要我给你倒点?喝舒服了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