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你父亲被一辆桑塔纳送到了地质队。他许是不想让罗老板看到他住的是可怜土窝,坚决在大门口下车,踉跄着拎着两瓶茅台回到了家。
你母亲被他踹门的声音惊醒。他豪气地把一瓶茅台硬塞进你母亲的怀里,让她拿回去孝敬老丈人。
“哪来的?”
“不用你管。明年你就不用去摆摊了。以后这个家我来养。”
你悄悄睁开眼,从被窝里偷瞄着你父亲。
他本就长得高大,此刻豪迈地挥舞着手臂,像一座山头长出了飞舞的触角。
母亲非常吃惊,还想多问他两句,父亲满脸不耐烦,让她不要多问。还叮嘱她一定不要在外面乱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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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异常冷,你得了严重的风寒,手脚冰冷,却又发着高烧。母亲趁着没上客时提溜着你找了个摆摊卖药的。
对方是个仡佬族老头,偶尔从乡下来镇上摆摊。
他摸了摸你的小手,拿出几根灯芯草,蘸了蘸香油,又用火柴把灯芯草点亮,等了半分钟后,把火吹灭。
一缕微弱的白烟飘在空中,你呜咽着,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老头温和地摸了摸你的头顶,“不怕啊崽。马上就好起来了。”
他掀开你的后背,按了按某几个位置,迅速用还冒着火星的灯芯草灼过去。你嗷呜一声哭出来。母亲把你使劲夹在两腿间,朝你吼道:“别动!”
你使劲咬着牙,还真没再动。
老头自豪地说这叫什么七星灯火灸,是他们仡佬族独门秘法,非常适合治疗幼童发烧这种急症。
母亲麻溜把你的袄子塞好,“要不你来我摊位上吃碗羊肉粉,算是抵看病钱?”
老头不同意,母亲两眼一瞪说:“万一我给你钱了,我娃娃病没好怎么办?”
老头气得跳脚,说自己这方法治好村寨里好多小孩,你家崽保准一会就退烧。说到这里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不知道什么药丸子,麻溜塞进你的嘴里。
是甜的。很香。你忍不住嚼吧嚼吧吞了。
“哎!你给她乱吃什么东西?!”母亲急了。
老头没好气的说:“我不吃你羊肉粉。这药丸是我们秘制的,好处多得很。你崽要是有啥问题,我就坐在这里等你报警抓我!”
还真别说,不到一个小时你就退了烧。母亲爽快付了诊金,还悄悄问老头你的哑症能不能治?
老头看了看你的舌头和喉咙,得知你在大医院检查过,皱着眉头跟你母亲说:“冲个傩吧。”
母亲一愣,“啥?”
老头转身从身后的木箱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木制面具,陡然转过身,一张狰狞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
黝黑发亮的眼珠子张牙舞爪地突出来,两道扭曲獠牙挂在血唇外。似鬼非鬼,似神非神。
你小脸一白,往后缩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显然也吓了一跳。
老头说你应是受了邪气,冲犯了关煞,要请傩神搞一场冲傩仪式,你就应该可以张口说话了。
旁边有好事者凑过来非说老头的这些玩意是封建迷信,要是放在二十年前早被砸了。
老头又气得跺脚,他就是拼了老命才保护下来一套完整的傩戏面具,没让那些红小鬼砸了。要不是市文化馆的馆长请他前来探讨傩戏保护,他还真舍不得把这些宝贝拿出来。他大清早顺道来摆摊也不过是想把来回路费和住宿费给挣了。
有人还把话头往你母亲身上引,“刚才我就想说,你少卖两碗羊肉粉怎么了?就不能带上小傻……你闺女去医院看看,非要让这个卖狗皮膏药的看病,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哎呀,是不是刚好可以腾出个生育指标啊?”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难听到你咻的一下从母亲怀里跳出来,气呼呼地瞪着对方阴阳怪气的脸。
“哎呦,我忘了你只是个哑巴,不是聋子。”
“谁是卖狗皮膏药的?”老头再次气得跺脚,拍着胸口说:“我们仡佬族的医药是传承了几千年的民族瑰宝!瑰宝!懂不懂?!”
“瑰宝”是老头从文化馆馆长嘴里听到的最多的词。他才学会,刚好现在用上。
母亲也非常不高兴,嗤笑两声,“别以为会狗叫两声就觉得自己是个人,警察都没你管得宽。”
说完拎起气成河豚的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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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你母亲难得休息,找隔壁王阿姨借了二八大梁自行车,又找了邻居借了个竹椅绑在后座上,风风火火朝更远的乡下骑去。
六十里。单程。
你坐在后座,两只小手钻进母亲的棉袄里,在酷冷的寒风中贴着她炙热的皮肤。
上岗下坡,过桥穿洞,母亲载着你整整骑了六个小时才到那位仡佬族老头所在的村寨。
高山苗,水仲家,仡佬住在岩旮旯。
村寨三面靠山一面临水,云雾环绕中,你看到铺满整个山坡的吊脚楼。黑压压的一片又一片。近看,它们全建在层层叠叠的石基上,竖状条木撑着整座房子,一楼住着家畜,二楼上很多人正好奇地盯着你和你母亲。
这里是你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们很友善,听说你们从遥远的市区一路骑行而来,赶紧领着你们去找那位老头。
老头姓林,是村里有名的端公。见到你们,他非常吃惊。得知来意,二话不说便答应。
此时天色已暗,各家吊脚楼上飘起了袅袅炊烟,酸汤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台阶走到二楼,像是瞬间坠入名为热情的世界。有人拿来暖热的毛巾把你的小脸擦干净,有人递过来晒干的肉条让你吃,有人把你抱在怀里揉着你的头发说真可爱。
老林头的几个孙子孙女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瞄你。你不过是多看连他们两眼,对方就一窝蜂地围过来,硬拉着你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从那间房跑到楼下抚摸刚出生的小羊崽,而后直接跑出吊脚楼,去扒溪水上漂浮的冻冰。
他们知道你不能说话,可谁也没在意这件事。只顾着咕噜咕噜朝你介绍着村寨里好玩的一切事物。
直到昏黄的灯终于亮起来,你才依依不舍地从外面跑回来。
滚烫酸香的肉汤浇在玉米干饭上,简直把你香晕,你像一头小猪钻进大碗里吭哧吭哧吃个不停。
母亲皱起眉头,正想斥责你,可她听见大家都笑起来了,不是嘲笑的笑,是觉得你很可爱的笑。
她敏感的神经松弛下来,也跟着笑起来。
老林头让儿子抱来一个黑色坛子,里面存着杂酒。你好奇地看过去,数根空心细竹杆插在开头。
老林头先把酒坛递给你母亲。
你想起来,父亲喝酒的时候从不问母亲要不要一起尝尝。且母亲应是厌恶喝酒的。
今晚,她好像一直在笑,脸颊上的法令纹也被笑意填平了。
她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咂吸了一口,立马瞪大眼睛说好喝。
老林头非常得意,“这是用大米、高粱、小米、小麦混在一起酿的。当然好喝。”
大家轮流咂吸,不论男女。若是快要喝干了,就再加水进去。谈话声、喝酒声、大笑声……热气腾腾,暖意昂扬,这是你从未感受过的,就像春天提前来到了这座吊脚楼。
喝着喝着有人开始唱歌了。
听不懂,但很好听。
有人唱,便有人跳,吊脚楼的木地板被蹦得哐哐作响,连你也被抱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转圈,转圈。
头很晕,但还想转。天旋地转中你瞥见母亲在笑,笑得异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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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村寨里的所有人都来了。枫香树下,摆放着一张大供桌。桌上供奉着傩公傩母两尊傩坛主神。香炉、供品自不必说,全摆得齐齐全全。除此之外,桌上还有油灯、宝剑、令牌,以及一个无敌巨大的牛角。
供桌右侧铺了一张竹席,席上摆放着上中下共72个傩神。
老林头黄色袍服披身,头裹艳红头巾,腰上绑着五彩条带,脸上罩着一张狰狞面具,与昨晚判若两人。除他之外,还有三五个不同装束不同面具的法师。
你不由攥住母亲的手。
她回攥着,指腹上潮热的温意爬上你的心头。
你被抱起放在供台前。狗锣哐哐响起,打破了村寨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你。
你不敢动,不敢哭,也忘记了呼吸,像一具冰凉的小尸体。
老林头右手高高举起铁环,大铁环上套着好些个小铁环,随着抖动发出磬磬之音,紧接着他高高举起左手的大牛角。
低沉的呜鸣声从下推上,搅动诸天。
敲锣、开坛、请三神、念唱神,东西南北中五方邪神冲出来,端公跳着蹦着唱着,势要打破天罗地网,把你丢失的魂魄找回来。
戴上面具既是神。
灵官驱除邪神,先锋祈福纳祥,判官勾消良愿。
诸神加持,端公如神在人间,拥有无穷神力和无尽慈悲。
他们在你面前大开大合,吼叫连连,浓厚的烛烟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模糊了天和地的界限。
你仰起头,转过身,狰狞的面具在烛烟中时隐时现,地在震,山在摇,风在鼓……
你很害怕,想后退,想躲藏,藏到哪里都行……藏到风里、水里、地缝里,或者昨晚那只羊妈妈温暖的腹底。
突然,旁边不知什么时候铺满了炙热的火炭,火舌舔食着寒风,瞬间把你的小脸烫热。端公高高举起他的法印,在擂鼓声中,赤脚走进那堆火炭,你把嘴张到最大,眼睁睁看着那火焰没过他的双脚,可这脚轻轻松松踩着火苗,踏着炙炭,毫发无伤地从这头走到那头。
高呼声骤响,锣鼓声震天,端公替神在人间留下了无上神迹。
紧接着,一株高耸入天的木柱出现了。你仰起头,怎么都看不到柱顶。
那些插入木桩的层层大刀,闪着银质光泽,一面又一面,直接插到了天上。
还没等你反应过来,端公用一根布带将你绑在了身后,你骤然腾空,离开地面,下一秒你已然攀爬上了那座刀山。
锣鼓声、喊叫声、牛角声越来越远,连母亲也看不到了。你想哭,很想哭,想大声哭。可你连皱眉都不敢,生怕这座不停晃动的刀山被你的纤微动作压垮。
你瞥见大刀镜面上的那张苍白小脸,一点也不可爱。
呵!这个村寨的人也在说假话。
你眯着眼睛往下看,寨子在脚下,像黑色的鲼匍匐在山间。
端公爬得极快。脚底如铁,锋利的刀锋不能阻拦。
他在吟唱咒语,曲调时高时低,像一根无声无形的丝线在天地间振荡,而你在这振波中……只想尿尿。
从刀山上下来,你便夹紧双腿,跟母亲示意,她却紧张地毫无觉察,只顾着跪在地上朝傩公傩母搓着双手,满脸哀求。
你只得把腿夹得更紧一点,一回头看见端公把一柄小刀直直插进头顶……他松开双手,刀柄依然直直立着。
一杯酒端到母亲面前,她盯着插在端公头上的刀,手颤了又颤,仰起头把酒喝得一滴不剩。
而你听着母亲咕咚咕咚的吞咽声,终于呼啦呼啦在傩神面前尿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