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突然变得很冷。方月华忍不住揉搓着手臂,试图把应激竖起来的寒毛捋平。对面两人一直在看他。他知道。他们在等他解释。
揉搓了好一会,他才感觉到神魂归了位,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确实吵了一次架,就在她离家出走前一天晚上。”
“为什么吵架?”陈秋池问,“什么时间?”
方月华:“7月13号晚上。就是那晚她告诉我第二天要去上海出差。我当时跟一个女客户微信聊天谈事情,她莫名其妙对着我闹脾气!”
“动手了吗?”
“我就轻轻推了她一下。谁让她没完没了地跟我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出来,专挑那些会让我生气的话刺激我,对我又抓又挠。她一直很听话很乖,从来不跟我急眼,不知道那天抽了什么疯?”
“哪个女客户?”
“就是普通关系。”方月华斩钉截铁。
陈秋池看着他,“方月华,你总不会告诉警方,你妻子因为一次没有证据的臆想的桃色绯闻就对你恨之入骨,然后设局让你直播吊死她?”
方月华眸光一垂,“万一她就是这样的人呢?”
-
网上舆情还在发酵。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无处发泄、闲着没事、善于杜撰瞎编、长了嘴和手的人,在警察得出结论前,提前判了方月华死刑。
也有很多人,非要逆流而上,以“独醒者”自居,从各种角度怀疑、质疑,用模棱两可的语气问:会不会李重也有问题?
有道德感的网友立马感受到了冒犯,纷纷下场,于是撕逼升级,热度骤升。结果,想道德批判的人如愿地站到了高地,想骂人发泄的人得到了满足,而这些“独醒者”账号粉丝翻倍,打赏暴涨。表面上看两败俱伤,实则双赢。
与此同时,认识方月华的人也像下饺子一样纷纷下场。事情发生不到一天时间,大家数了数,方月华至少勾搭撩骚过七个女生。这些女孩子高举铁锤,将聊天记录甩出来,所有人都看到了方月华另一张的“嘴脸。”
-你好性感啊,交个朋友吧。
-我今天刚去谈了一个大项目,对方老板请我吃饭,你看我们喝的酒有多贵。
-周末一起爬山?我体力超好。
-我现在单身,事业正处于上升期。
……
有网友感叹,这还是愿意跳出来捶他的人,那些被他哄骗,或者与他同流合污的人怕是偷偷躲在角落里后怕,哭着说幸好没有成为他的猎物。
但这些好像还不够,还不够刺激,还不足于证明方月华是个变态。
于是有账号突然跳出来,一张张聊天记录和血腥照片证明方月华曾经虐过猫,宰过狗,杀过鸟,他曾经发表过恐怖的反人类观点等等。
这下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果然这么变态!
-
苏鹤也这么认为。与网上出于各种目的真真假假的爆料不同,在他看来,至少方月华百般狡辩推卸、急于摆脱嫌疑的态度让人非常不适。他对自己十年发妻的态度就像死了只蚂蚁一样无所谓。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他跟着陈秋池从审讯室走出来,气得又跺脚又砸墙,年轻的面皮被激得白里透红。
陈秋池回头看着他。
苏鹤默默收回愤怒的拳头,嘀咕道:“陈警官,你怎么能不生气?”
陈秋池没回答他,继续往前走。
苏鹤追上去,“李重的指甲内容物里全是方月华的DNA……”
陈秋池停了下来,“问题就在于‘全是’。方月华指甲缝里可是干干净净,并没有提取出李重的DNA。”
“那李重身上的打斗挣扎痕迹也能说明……”
陈秋池看着他,“单一性证据只能证明事实的一个侧面。现在证据链不闭环,逻辑链更说不通,什么结论也下不了!”
说到这里她沉沉说:“记住,千万不要随便共情任何人。”
-
夜已深。
滨海分局里面灯火通明。
大门外,南一彤焦灼地跺着脚,时不时抬起头往里头看。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拿起来一看,是设计院那群嘴碎得要死的同事们正在微信群疯狂喷射。
【李重真是好能装啊。天天跟我们说她老公多爱她,结果转过身就被老公吊死了。】
【我见过方月华接过李重下班。我还说这么好的老公怎么没让我碰到。】
【你现在还羡慕吗?笑死!】
【妈呀,现在我回家看我老公都觉得顺眼多了,起码他不杀人。】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我们能不能跟行政的人说说,把李重坐过的桌椅都扔了。看得渗人的慌。】
【到时候可别叫我们去殡仪馆给她送行。她是非正常死亡,听说这种人死后怨气大,我害怕。】
【但凡她别那么装,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过不下去离婚不行吗?】
【@南一彤你咋不吭声?你不是跟李重关系最好吗?你知道她干了啥让她老公这么对她?】
南一彤冷笑一声,@所有人:【没错。我跟她关系最好,既然你们这么好奇,我让她今晚去找你们,当面跟你们说清楚。】
微信群瞬时安静下来。
南一彤仰起头,闷得喘不过气。已经这么晚了,这座城市依旧又热又黏,她站在这里像双腿已经融化的棒棒糖人。
“南小姐!”不远处响起一声呼唤。
南一彤赶紧把脚拔出来,迎上去,“陈警官。”
她欲言又止,有很多话想问,可她知道她什么也不能问。
陈秋池温声让她节哀。
南一彤点点头,哽着声说:“这是我偷偷从我们设计院垃圾桶找到的……”
她有些吃力地递上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放了一大叠纸,看起来像图纸。
李重虽然已经离职,留在设计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拿走。陈秋池之前去设计院调查过,只有项目资料、工作笔记、会议纪要,规规矩矩摆在她的办公桌上。
唯一的私人物品是一枚寿山石印章。高6厘米,通体血红,顶端略有些润白,雕刻者匠心独运,竟在小小的石头上雕琢了一对尾交首接的人头蛇身像,人头泛白,蛇身赤艳,鳞片纤细精妙。细看下来,两个贴面人脸空空如也,没有五官,当然也看不出性别。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着实想不到南一彤还能找来这么多。
“李重最节省,有人打印完图纸就直接扔掉,她会拿过来继续在背面写写画画。我不知道这些对查案有没有用……那些人恨不得把李重在设计院的痕迹全部清除,把这些她碰过摸过的东西全丢掉。”南一彤想起这些就万分心痛。
“整个设计院除了领导和HR只有你提前知道她离职的事,想必在她心里,你是不一样的存在。”
南一彤眼圈瞬间泛红,“我要是知道她最后……我肯定不会放她走。她只告诉我她必须离职,我问得急了,她就说和方月华吵架了,想出去散散心冷静一段时间。我问她去哪,她也不肯说。她别看整天笑呵呵的,其实把事都憋在心里。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出国读博。”
“留学?”陈秋池感到有些意外。出国读博当然越早越好,可李重今年已经35岁,且结了婚,从传统世俗角度出发,她花钱出国读书不如攒钱买房生孩子。
“她在攒钱。虽然杯水车薪,可每次攒到一点钱就会特别高兴,叽叽喳喳跟我炫耀。她那么想出国读书,怎么可能会自杀?”
南一彤擦了擦眼泪,咬牙启齿道:“我就知道方月华不正常,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敢……”
方月华表面上对李重好得没话说。每天车接车送不说,还会亲自下厨做三餐。逛街不厌其烦地陪同,来大姨妈时会煮红糖姜水让她喝。每次李重熬夜加班,他都会在设计院楼下等……简直就是二十四孝好丈夫。
但他对李重好得似乎有点过头了。这简直不是在宠老婆,是在管女儿。
有时候一群同事出去玩,他不去追问李重,反而是不停给她发微信让她拍照,非要搞清楚谁参加了聚会。
一次两次她还觉得他们挺甜蜜的,次数多了,她会觉得方月华是不是不相信李重?她反而变成他监视李重的工具。
“他这样做让我不太舒服,我就直白告诉他,你别问我,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李重……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加了我的微信,还加了所有和李重走得近的人。”
陈秋池:“李重有抑郁倾向吗?”
南一彤苦笑两声,“这年头谁不抑郁?我只是听她说这几年动不动就早醒睡不着,但应该没去看医生,也没吃药。”
说到这里,她两眼泛红,“我真的接受不了最后看到她的样子是被……陈警官,你说她那样……痛不痛啊?!”
麻绳勒脖,从下往上被车吊起,瞬间呼吸通道被狠狠挤压,血管受阻,窒息、肿胀、崩裂、出血……然后死亡。
能不痛吗?
陈秋池拍了拍她的肩头,“路上小心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
李重的字没什么棱角,反而圆滚滚的像热乎乎的汤圆。陈秋池翻开这些图纸的背面,像看到了一群汤圆在锅里欢腾翻滚。
这些显然是李重上班时随笔写下的,有提醒自己开会的时间和地址,有与业主打电话时随手记下的重点指示,有补考勤的日期,有记录大姨妈开始和离开的周期,还有大量她手写的英语单词和短文,看来就如南一彤说说,李重一直没有放弃出国读书的愿望。
这些记录写的非常随意,横七竖八,甚至叠在一起。
除此之外,陈秋池还分辨出一些李重写下的莫名其妙的句子。
-把自己的怪癖、情感以及对生活的态度公之于众。
-在痛苦和未知里,人们往往选择痛苦。
-我需要可呼吸的亲密度。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你骑着马昂首闯入。马蹄飞扬,将外面的花香夹裹带入,也将我的庭院践踏得无处下脚。
-戳破粉红泡泡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干瘪的毫无生机的尸体。
她甚至还写诗,具体而言是一组诗,共三首。没有题目,但最后一句总要落到一句“脏话”。
其一:
“我是每天准时出现在你窗口的小鸟。
我会给你吟七言诗。
啾啾啾啾啾啾啾。
我会给你吟五言诗。
啾啾啾啾啾。
我还会给你说,
草你X!”
陈秋池皱着眉看下一首。
其二:
“我偷一颗月亮藏进躯体,
头一低,
五脏六腑在月光下蹦迪,
心跳肝颤,胃蠕肠鸣,
血液飞驰在高速公路上,
唯有月亮满脸不自在。
它说:
老子属于全世界。
心肝肺们愣怔片刻,
发出爆笑:
草你X哦!”
陈秋池想起李重家中书柜里摆放的那些文学书。从现实主义小说到自然流意识流小说,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霍桑,从左拉到劳伦斯,她看得很杂。但她从不在社交平台发表她的阅读记录和感想。要不是南一彤细心,她压根不知道李重不仅会做设计,还会写东西。
这些或许也不能称之为诗。
有点怪,有点疯,好像又有点丧。
只不过作者已经死了,创作背景无从知晓。即便她不死,她笔下之物诞生的那一刻,作者也是死的。读者接手对之解读,作品继而获得重生。
第三首诗写在一张大样图纸的正面,字写得很急,压在黑色线条的样图上,失了些圆润。
其三:
“我是怪物,有着七条黑红触角的怪物。
长蛇般的触角,从我腰眼处长出。
蠕动,飞舞,盘旋,
我的肉身像触角花朵里的娇弱花蕊。
我伸出第一条触角,对你说我想你。
我伸出第二条触角,对他说我想你。
我伸出第三条触角,对你说我爱你。
我伸出第四条触角,对他说我爱你。
我伸出第五条触角,对你说我想日你。
我伸出第六条触角,对他说我想日你。
六条触角不管不顾,
抚摸着你和他的,
额头,眉毛,脸颊,鼻尖,胡子……
往下,
柔情蜜意见缝就顶。
再往下,
情意绵绵见孔就钻。
你瑟瑟发抖,说,
睡吧。明天会头疼。
他扑通跪下,说,
宝贝,我只爱你啊。
触角们哈哈大笑,
大笑之余,自断根部,赤红血液溅崩。
残月升起,
我看着自己仅剩的最后一条触角,
歪着头,
开心地对它说:
现在只有我能想你,爱你,日你啦。
但
草你X呀!”
-
陈秋池翻到图纸背面,五个黑字赫然出现在面前,俨然不是李重的笔迹。
笔触劲道如骨,锋利如刀,好似也不应该写下如此柔软的字眼。
她轻声念了出来:“我的小可爱。”
这五个字前面还画了一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