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周负的肯定,秦琢腰身一垮,苦笑起来。
“你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满心不解地问道,“以我现在的实力,恐怕还不足以掺和到诸神的谋划中去吧?”
穹阙中显现的场景完全超出了秦琢的认知,他想来想去,都弄不明白周负想借此告诉他什么,只能归因于神灵的谋划。
忽然间,穹阙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画面扭曲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城市,碧蓝的天空中却已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雷乍起。
秦琢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一只庞然巨物从云层中探出头来,身姿矫健,威严无匹,布满了细密黑鳞的身躯在云海中翻腾。
巨兽似乎察觉到了秦琢的目光,鎏金的双瞳直直地望了过来,隔着穹阙与秦琢对视。
可地面上的人们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天上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龙。”秦琢喃喃低语。
那条黑龙自如地在波涛起伏的云海中遨游,指爪锋利,却不含半分凶煞之气,只有无与伦比的神圣与皎洁。
那是龙啊!
一条真正的、活生生的龙!
虽然黑龙移开了视线,但秦琢心里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黑龙一直在关注着他。
他们只对视了一眼,可是冥冥中,秦琢觉得黑龙的目光非常熟悉,就像是对众帝之台、对出师表一样,熟悉得让他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秦琢凝望着黑龙,轻声开口:“他是谁,那条黑龙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他?”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得到周负的回答。
秦琢眨眨眼:“周负?”
周负终于回话了。
“过来。”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命令,但语气很温柔,甚至带了几分卑微的哀求。
秦琢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负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虚弱。
这让他想到了小鵹的话。
——“如果有朝一日,不周君说他可以离开帝台了,那就说明他快要死了。”
周负先前让神识降临天台山,帮他赶走了饕餮,算不算离开众帝之台?
他惴惴不安地抬头,在穹阙后的高处看到了周负所在的祭台,此时此刻,古老的众帝之台突然对他有了别样的吸引力,值得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秦琢手脚冰冷而僵硬,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穹阙前,如何走上了帝台的阶梯。
周负依然坐在帝台的顶端,长发倾泻一地。
他和梦中别无二致,只是更加真实可感一些,眉目如磐石一般冷硬,不似活人。秦琢撩起衣摆,径直坐在了不周君的对面。
秦琢瞥到周负身侧放了几本书,正是他入梦时带给周负的那几本。
“你还好吗?”他担忧地观察着周负的脸色,但并没有看出什么。
周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微微张着嘴,呆呆愣愣地盯着秦琢看。
秦琢耐心地重复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上次在天台山消耗太大了?”
周负猛地摇摇头,垂下脑袋,拼命掩饰着翘起的嘴角:“没有,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真的没事?”秦琢对此持怀疑态度。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周负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上去还能打十个饕餮。
秦琢又道:“可是,我听小鵹说……”
“你听她干嘛呀。”周负连忙摆了摆手道,“西王母和大鵹不在,她连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可是小鵹说的也不像假的。秦琢默默盯着周负,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漏洞。
然而周负眼神真挚诚恳,看来看去,秦琢都不觉得他在欺骗自己,反而把自己弄的有些心虚了。
……好吧,他总是拿周负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琢不说话,周负也不主动开口,他认真地凝视着秦琢的衣襟,似乎在皱褶的跌宕中参悟到了天道的至理。
良久,秦琢才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看到那个穹阙呢?”
周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被艰难地咽下,思索了半晌,他缓缓出声了:“因为,这些是你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必须……知道?”秦琢轻声念着,“这是‘昆玉’必须要知道的事。”
周负看着他:“可你就是昆玉。”
秦琢全身的气力一泄,他揉着眉心,垂眸不语,只有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周负懵懂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一只手,又犹豫地缩回,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秦琢会那么难过。
“他,不,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秦琢表情晦暗不明,嗓音飘忽。
“你是一个……”
周负刚吐出几个字,便顿住了,他的眼睛不再凝望着秦琢,而是望向了广袤无垠的苍穹。
对他来说,没有“以前”和“现在”,秦琢就是昆玉,昆玉就是秦琢,有没有记忆都没有关系,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反正是同一个人。
数千年来,相貌气质与秦琢相似之人并非没有,但周负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都不是自己寻找的那个。
为什么?是因为气息有所不同吗?
其实不是的,为了隐藏行踪,秦琢的气息总是在变化,白帝少昊时期、大禹时期、始皇帝时期……他会有意模仿旁人的气息,因此凭气息找人算不上靠谱。
凭借山海玉书吗?
也不是,山海玉书早已散落在此界各处,秦琢本人若不近距离接触玉书,是不会产生任何异样的。
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看到秦琢的第一眼,就认定了他呢?
周负仔细想了又想,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然而眼下,秦琢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要他说一说“昆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老实说道:“你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存在——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秦琢加重了语气。
周负缩了缩脖子,弱弱地说道:“大禹、涂山女娇、西王母、陆吾还有帝俊羲和他们……仅仅是我听到的,就有好多神和人这么说过。”
秦琢冷静分析道:“我想这不是针对我个人,而是针对山海玉书吧,因为我是山海玉书的执掌者,事实上重要的不是我,而是那一卷山海玉书。”
听了这些话,周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没有反驳,在秦琢眼里就是承认了。
“果然。”秦琢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很重要的。”周负突然脱口而出。
秦琢看他:“什么?”
周负认真地与他对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羞赧与躲闪:“与山海玉书无关,你在我心里就是很重要的。”
字字皆郑重,字字是真心。
这一次轮到秦琢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不敢深思周负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生怕最后得到一个他暂时承受不了的答案。
他道:“除此之外呢,我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性格吗?”周负歪了歪头,“和现在差不多啊,嗯,以前的你好像更自信一些。”
自信……
秦琢想到,“昆玉”执掌着山海玉书,实力强悍,地位尊贵,和上古诸神私交不错,确实是应该自信。
“昆玉”会与活跃在神话里的存在谈笑风生,会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间,天下之大皆可去得,一路平乱除祟、斩妖歼邪,守护炎黄子孙的安宁。
也许哪天累了,他会从容地停下,拜访附近的老友,向他们讨上一餐饭,饭后再与他们比武、论道。
但“秦琢”不是这样的。
“秦琢”只是一个小小的藏书阁阁主而已。
他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穹阙对面,是什么地方?”
听到这个问题,周负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他转向了穹阙的方向,缓缓回答道。
“那是人界。”
秦琢嘴角一抽:“我当然知道那是人界,我想问那里是人界的哪个地方?”
周负想了想,答道:“有祖龙在,那应该是邢台。”
“你刚刚说什么龙?邢台……在哪里?”秦琢听到一半愣了一下,听完又愣了一下。
“祖龙,你们不是都这么称呼他吗?邢台……这里是不是应该叫邢州?就是沙丘行宫的所在地啊。”周负一五一十道。
《史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秦琢用尽了自制力才免于当场蹦起来,但他激动地全身都在颤抖,声音沙哑:“那条黑龙是、是……始皇帝?”
“就是他。”周负干脆颔首。
“他没死?”秦琢两只眼睛都已经直了,词句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周负眨了眨眼:“确实没死,但是……”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祖龙现在的状态和我相似,也许比我要好一些?”
秦琢恍惚地喃喃念道:“怪不得那么熟悉呢……”
他可没忘记曳影剑的记忆中,跟随在嬴政身边的小孩,虽然不清楚两人当时是什么关系,但毫无疑问算是故交。
再一品周负的话,秦琢打了个激灵,指着对面满脸无辜的人道:“什么叫始皇帝的状态比你好一些?你不是说你没事吗!”
周负委屈地耷拉下了脑袋,轻声细语道:“是没事啊,我的意思是说,祖龙比我要自由一点,最起码,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就不行……”
见周负越说越可怜,秦琢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周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毕竟他也帮不了周负,他甚至不知道周负离开众帝之台会造成什么后果。
“阿琢,你不要离我那么远。”周负得寸进尺。
秦琢“啊”了一声,这话题跳的也太快了吧。
周负几乎低声下气地央求他道:“阿琢,你坐近一点好不好?”
秦琢沉默片刻,起身换了一个位置。
他坐到了周负身侧,与周负肩并着肩,一起看着帝台外的皑皑白雪,和不远处墨点一般的穹阙。
这片被苍白占领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一动也不敢动。
好近……
周负忽然想起天台山上的耳语,想起秦琢的鼻息落在颈间的感觉,胸膛猛然起伏了一下。
“始皇帝在邢州?”秦琢没有忘记正事。
周负道:“在人界。”
秦琢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不在人界还能在……等等!”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我们说的人界是同一个意思吗?”
周负垂着眼,紧盯秦琢放在腿上的手——那只手的小拇指蹭到了他的膝盖。
“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被称为山海界,而穹阙对面的那个,才是人界。”周负的声音不大,却宛若一柄重锤砸在秦琢心头。
这里不是人界?
这里居然不是人界!
秦琢怔怔地放空了目光,半晌才消化完这个平地惊雷般的信息。
“山海界……是不是和《山海经》有关?”秦琢试探着问道。
周负笑了起来:“阿琢好聪明啊,《山海经》就是用来记载山海界的一切的呀。”
不知为何,秦琢觉得“山海界的一切”这个说法有些奇怪,这让他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安。
他定了定神,又道:“那始皇帝怎么会在人界呢?”
“因为很久以前,山海界与人界本是一体,但在三国末期,山海界彻底脱离人界,祖龙被留在那边了。”
周负知无不言,向秦琢细细道来。
古老的隐秘如同一副画卷,在秦琢面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