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醺然,残月疏星闲照庭院。
玉兰花树本已绿浓花瘦,这会子却被无数飘曳的红丝带,妆点出一派秾艳喜气。
许菱玉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低处的丝带。
丝带轻柔曳过她指腹,微痒。
许菱玉唇畔勾着心满意足的浅笑,美目转向贾秀才:“秀才,谢谢你。”
谢谢他脾气好,乖乖配合。
谢谢他当了这场亲事里一件好看的摆设,让她如愿离开许家。
“记得把梯子搬回杂物房,今日辛苦,待会儿我让长缨打些热水去,好生洗漱一番,解解乏。”许菱玉从贾秀才身旁走过时,随口道。
宿在后院厢房,他和长缨夜里有事出去,倒是更方便,顾清嘉默然接受。
他长指一勾,握住木梯两侧,刚要抬起,忽而听见院外巷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子的哭喊声。
“阿玉,阿玉。”一声一声,失魂落魄。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顾清嘉凝神细思,听见许菱玉低低埋怨:“这个高澍,真会给本小姐找事。”
随即,便见许菱玉捉裙小跑着,打开院门。
顾清嘉松开木梯,迈开长腿,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出去。
今日在许家的宾客里,顾清嘉见过高澍。
那人生得结实,人高马大,若是前两年在他麾下,想必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
只是,今日高澍在许家,喝得半醉,一双红眼睛死死盯着他,分明当他是势不两立的情敌。
像只被人抢去肉骨头的大犬,随时准备来咬断他脖子。
此刻,高澍抓着酒囊,踉踉跄跄朝他们走过来,身后跟着四五个青壮,要扶他,登时被他甩开,谁也近不得身。
“高澍,闭嘴,你给我进来!”许菱玉快步上前。
纤细柔荑紧紧揪住高澍衣领,感受到他襟前酒渍,一脸嫌弃。
到底没松手,揪着他,把人往院门里扯。
高澍虽喝得酩酊大醉,却还知道生气的许菱玉不能惹。
许菱玉让他闭嘴,他反应一下,听懂了,立马闭上嘴,再激动也忍住。
少女身着红衣,抓着醉酒的高大外男,这样的情景,让顾清嘉心里很不舒服。
即便这荒谬的婚事是许菱玉不折手段而来,即便许菱玉强行嫁他,只是为了避开皇子妃择选,可今日毕竟是他们大喜之日。
在外人眼中,她已然是他的娘子。
明知是洞房花烛夜,高澍偏来闹事,还与他的娘子纠缠,他这个做夫君的若能容忍,颜面何存?
“娘子,别脏了手,我来。”顾清嘉身体反应快过脑子。
待他话音落下时,已然握住许菱玉手腕。
掌心隔着她袖口绣金凤的喜服襕边,长指包裹住她细腕,拇指、食指的指尖在她手腕内侧交叠,扣在她腕内的指腹不期然压触到她肌肤。
细滑匀腻,柔软温热,令他掌心莫名发烫。
顾清嘉状似从容,将许菱玉的手从高澍襟前移开。
松开时,从指尖到掌心细细膨胀着蚁噬般的酥麻。
高澍瞪大眼睛,盯着他的手,仿佛他干了什么放肆的,不能容忍的事。
“小白脸,你敢碰她?你竟敢碰她!”高澍暴怒,头发几乎要竖起来。
顾清嘉伸手去抓他手臂,高澍大力挥臂抵挡,却是技不如人,被顾清嘉重重钳制住手臂,径直往院里扯。
“诶?疼,疼,你这蛮夷。”高澍疼得直吆喝,酒也清醒几分。
他深深怀疑,若执意甩开顾清嘉的钳制,定会以他脱臼收场。
许菱玉跟进门,盯着贾秀才的手,眼睛一眨不眨,满是惊喜,语气像是捡到宝:“秀才,你行啊,力气竟然比高澍还大,他可是衙门里力气最大的一个。”
她只顾着让高澍闭嘴,别继续丢人现眼,并未留意到顾清嘉的称呼变化。
“你的夫君,不是百无一用的弱书生。”顾清嘉弯了弯唇。
笑意极清浅,可许菱玉瞧得出,他因这夸赞而愉悦。
啧,原来书呆子喜欢被人夸呀。
高澍喝多酒,胃里正不舒服,听到许菱玉的话,只觉心里更难受了。
“阿玉,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你就顾着夸他,不管我的死活,你没良心。”高澍带着哭腔控诉。
顾清嘉见他说哭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动声色松开手。
别开脸时,眼中毫不掩饰嫌弃。
两年前,他麾下也没有这样没出息的种。
“就该把你丢巷子里。”许菱玉哭笑不得轻斥。
随即,朝着灶房唤:“金钿,煮碗醒酒汤来。”
许菱玉掩袖打了个哈欠,懒得理高澍这醉鬼,把他丢给贾秀才。
她面朝堂屋站着,廊下灯笼光倒映翦瞳中,水光点点,倦色堪怜。
“秀才,你力气大,制得住他,待会儿给他灌下醒酒汤,就让他睡你屋。”瞧见贾秀才俊眉蹙起,许菱玉念在他今日表现不错的份儿上,心一软,又补上一句,“要不把他丢长缨屋去也成。”
听她这么一说,贾秀才的俊眉果然舒展了些。
“阿玉,你不让他睡你屋啊?太好了,我就知道阿玉你嫁他另有隐情,你都没看上我,怎么会看上他这样的小白脸?!”高澍破涕为笑,手里酒囊也不要了,一掌拍在顾清嘉肩头,“兄弟,别难过,今夜我就跟你一屋,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一醉方休。”
他平日里脑子便不算灵光,这会子更傻气。
许菱玉没眼看,索性不管,回屋洗漱去。
后院里,高澍被灌了醒酒汤,跑茅房去吐了两回,话终于少了,在原本给顾清嘉的厢房里,睡得不省人事。
“公子,要不属下还是把高澍背到我屋去吧?”长缨听着高澍响亮的,酒气浓郁的呼噜声,沉声提议。
主子素来是有些洁癖的,从前在军中的时候,条件艰苦,将士们时常席地睡一张大通铺,主子却从没有过。
或是单独扎一营帐,或是抱剑抵树而眠。
让主子与烂醉的高澍待在一屋,少奶奶敢说,长缨哪敢真让主子受这罪?
“不必。”顾清嘉走出散着淡淡木质霉味的落地屏风,低声吩咐,“我的那两只箱笼,不必打开了,送到正房廊下,我待会儿过去。”
“主子?”长缨疑惑又震惊,“主子的意思是,您要搬到许小姐,啊不,少奶奶屋里去?这……”
“你有异议?”顾清嘉斜乜他一眼,目光淡淡,威慑力十足。
长缨头皮发紧,连忙应:“属下不敢!”
继而不敢再耽搁,转身便去搬箱笼。
屋内安静下来,高澍的鼾声便显得更响。
顾清嘉重新回到屋内,将烛台拿近些,居高临下审视高澍,眼神从淡漠转为不屑。
此人着实配不上许菱玉,难怪许菱玉为了躲避择选,要舍近求远,费尽心思嫁给他,也不愿嫁给高澍。
许菱玉那小老虎,伶牙俐齿,胡搅蛮缠,眼光却是不差的。
烛光幽然跳跃,映亮顾清嘉眉眼,他眉峰微挑,耸起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得色。
不多时,长缨从前院回来。
顾清嘉淡淡吩咐:“夜里警醒些,别让他醉死在这里。”
“属下遵命。”长缨躬身抱拳。
顾清嘉举步欲出门。
长缨神情变幻,面露难色,终于咬咬牙开口:“公子,长缨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顾清嘉驻足侧眸。
主子的心思比海深,长缨不敢妄加揣测,可主子既主动提出去许小姐屋里,至少说明,主子并不讨厌许小姐,且愿意许小姐靠近。
前者寻常,后者却让足以让人震惊。
琅琊王氏之女,崔相之女,已故魏将军之女,还有好些其他京中贵女,多少名门闺秀想博主子回眸一顾,而不可得。
加上主子暴戾的名声,都道主子是铁石心肠。
长缨以为,他永远看不到二皇子府会有女主子。
没想到,许小姐歪打正着,似乎入了主子的眼。
但也许主子是为了回敬许小姐的手段,也未可知。
长缨猜不到,可他喜欢这小院的自在气儿,不忍它的平静被打破。
再想到许小姐给百姓赠肉,笑着收集红丝带的情景,更是心生恻隐。
同情怜悯,这样的情绪,是不该存在他身上的。
长缨自知有罪,垂首跪地禀:“主子,许小姐看似张扬,实则心善,以属下愚见,并不比京中贵女差,做真正的二皇子妃也使得。属下自知僭越,大逆不道,可还是想恳请主子看在属下忠心耿耿的份上,莫要伤害许小姐。”
屋内陷入寂静,连里间高澍的鼾声似乎也轻了些。
顾清嘉盯着长缨发顶,盯得长缨脊背汗涔涔。
良久,顾清嘉不喜不怒,轻问:“许娘子多少银两收买你的?”
“属下万死也不敢背主。”长缨猛地以额顿地,发出重重闷声。
顾清嘉轻笑一声,语气松快了些:“起吧。”
他没说应还是不应,大步流星离去。
长缨望着他背影,直到他走远,才长舒一口气,摸一把额角的汗,站起身。
殊不知,里间“鼾声阵阵”的高澍,脑仁也起了一层汗。
吓的。
二皇子不是在京城等着选皇子妃吗?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小小的清江县?
他确定县衙里无人知晓,连他爹都不知道。
那他爹背后的人呢,又知不知道?
高澍第一反应,二皇子是冲着药材失窃案来的。
可他暗暗蛰伏着,不动声色,还莫名其妙成了阿玉的夫君!
阿玉有危险!
他想去救阿玉,可长缨守在屏风外,他根本不敢动。
只要让长缨发现他人醒着,别说救阿玉,他和他爹,还有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完蛋。
他闭着眼,满心焦灼绝望。
前院,许菱玉在盥室浴桶中,泡了足足半个时辰,骨头都要软了。
手臂的酸胀感,减轻大半。
身上再无一丝油腥气,而是香胰子留下的雅香。
金钿帮她擦干身子,穿上合欢红绣芍药肚兜,外头罩一件长及脚踝的素色细绫寝衣,衣带松松系在腰侧。
许菱玉接过棉巾,侧首包住长发,冲金钿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快去洗洗睡,剩下的我自己来。”
金钿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也不忸怩,捶了捶后腰:“多谢小姐体恤,我去看看芹姨,就睡了,小姐也早些安寝。”
许菱玉含笑颔首。
关上门扇,她一面拿棉巾擦拭头发,一面朝屋子里头走,经过窗前时,还特意朝院中望一眼。
月光正好,无数红丝带似无数的笑脸,无声祝贺她。
许菱玉浅笑着,绕过精美的喜上梅梢绣屏,脚步陡然一顿,笑意凝滞。
带着浓浓倦色,显得慵懒自在的笑眼,盈满惊诧。
“秀才?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稍稍歪着头,如缎的墨发拢在肩侧,被棉巾包裹住,秀颈显得优雅纤丽。
纤腰曼曼,被烛光镀上一重柔和辉光,美得如珠似玉。
顾清嘉端坐床柱侧,第一次认真端凝她容颜。
蓦地,他忆起长缨的话。
确实,许菱玉之姿容气度,比起京中高门贵女,也不逊色。
不过,在遇上这小老虎之前,他也从未想象过未来正妃什么样,是不是贵女,本就无关紧要。
至于皇祖父定下的,正妃只能是小官之女的规矩,他从前也没想过要自己去遵从。
而眼下,他第一次觉得这古板的规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顾清嘉佯装出几分紧张,仿佛仍是许菱玉熟悉的,老实本分的书生:“阿玉,我们既已拜了天地高堂,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今夜应当陪着你。”
他语气端方正经,说完,却站起身,伸手去取许菱玉手中棉巾,作势要帮她擦头发。
许菱玉惊得后退两步,抵上妆台:“不,不用了。”
她对成亲的设想,可不包括与一个不算熟悉的男子同床共枕啊!
即便他生得俊,那,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