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绍嘉心安理得地在延禧宫住了下来,她所住的偏殿是安阳王年幼时住的,店内陈设一切从简,除了那张不太像男孩子的梳妆台,以及放在上头未拆用的胭脂水粉。
若是一夜之间因为她来而准备的,那未免有些太假,这些款式一看便知是前几个月的,如今春季怎么还会有人用擦冻疮的雪霜珍珠膏。
这明显是为了她从雪山回来准备的。
“德妃娘娘心里还是在意殿下的。”
魏绍嘉躺在后院的摇椅上,闻言,懒懒地掀开眼皮,一身淡蓝色的直领袍将肤色衬托得白皙如玉,手边还放着一盘剥好的葡萄,好一阵惬意。
过了半晌,她才轻叹道:“在意又如何?又不是血浓于水的关系,难不成我真要叫她一声母妃?”
魏绍嘉心里清楚,若是陷进亲情的陷阱中,她的娘亲该如何看她,裴涟又该多失望。
“喵~”
头顶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魏绍嘉闻声抬头,竟瞧见球球正用前爪扒着外墙的瓦砖,小身体努力地扭动着想要翻进来。
“寻芽,你去帮帮它。”魏绍嘉见四下无人,便让寻芽用轻功上墙,将小不点抓了下来。
放进她怀里时,球球还有爪子踩了两下她的肚子,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位小主人。
“谁把你放进来的?”她摸了摸球球的脑袋,发现在它的脖子里挂着一个项圈,上面刻着它的大名,“是云清淮让你来看我的吗?”
球球喵了两声,算是回应。
“她倒是图省力,本人不来,派只猫过来。”魏绍嘉嘴上吐槽着,心里确实异常满足,甚至还让寻芽做了生肉大餐给球球吃。
“呀!哪里来的小猫,这么可爱呢。”
听这声音,魏绍嘉撸猫的兴致荡然无存。
宁雪青龇着牙乐呵地背着书箱踏进院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还十分贴心地将书本翻到了魏绍嘉这几日落下的那里。
“五殿下,微臣知道您生病了,但课程可不能落下,特地问了德妃娘娘能否在延禧宫为您教学。”
“......”魏绍嘉无言,身体本能地排斥宁雪青挨过来的动作,可院子就这么大,小桌子只容得下两个人,她往后躲的动作过于明显,导致宁雪青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将她的凳子掰回来。
“微臣的课五殿下就这么不想听吗?”宁雪青半开玩笑道。
魏绍嘉摸了摸鼻头,掩饰自己心虚:“倒也不是,就是有些乏力,听不太进去。”
“原来如此。”宁雪青将魏绍嘉这种行为理解为生病后的懈怠,“那不如我们换一种方式,五殿下不如陪微臣讲讲故事?”
在魏绍嘉的凝视下,宁雪青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百宝箱中掏出了一罐茶叶:“麻烦寻芽姑姑去沏一壶热水。”
寻芽望了一眼魏绍嘉,待到她点头同意后,这才离开。
宁雪青随口道:“寻芽姑姑很听五殿下的话。”
“她从小就在本宫身边。”魏绍嘉摸着球球的肚子,又躺回了那把躺椅上,“夫子想讲什么故事?”
“倒也不是什么正经故事,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历朝历代的女官制罢了。”
“女官制?”魏绍嘉双眸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夫子怎知本宫对这些感兴趣?”
此番进宫除了调查生母死因外更重要的便是推翻这横行霸权的“男子为官,女子须相夫教子”的落后思想,将前王朝曾盛行的女官制重新推行起来,可光靠她是不够的,唯有拉拢那些真正在朝为官的女子才行。
而宁雪青正是她进宫后第一个最为心仪的人选。
“父亲昨日与我谈起我的婚事,一想到成亲后便是怀胎十月,受尽折磨后只能在家相夫教子便是一阵恶寒。”宁雪青说完还不忘抹了抹额上未出现的虚汗。
宁家虽同意让宁雪青入朝为官,可终究是个小官位,眼瞅着她到了议婚的年纪,也逃不过这父母之命。
魏绍嘉听罢,眉目低垂下来,作出一副苦恼之色:“可夫子与我说无用,我只是个公主。”
看似推辞,实则却是引对方说出更多她想听到的内容,魏绍嘉很好奇为何宁雪青在三位公主中唯独选了一个无权无份的她,而不是拥有嫡公主身份的魏绍宁。
这时寻芽端着沏好的茶水走了进来。
“五殿下这是看轻自己了。”宁雪青从容喝了口刚沏好的茶,淡笑道,“宫中的公主从未有过先例,以封地为名赐号,您是第一个,永兴县可是惠宁长公主的母家,这个封号给您带来的身份与地位将平驾于皇子。”
魏绍嘉听罢不动声色地用手帕挡住自己嘴角勾起的笑容。
自古以来大周皇室中亲王高于皇子是不变的事实,皇子高于公主,若是既有封地又有封号的公主,那便与皇子持平,倘若在朝为官,官职在四品以上,那便是高于皇子之上。
如此荒唐之举王朝历代唯出现过一次。
“前朝的惠宁长公主,便是扭转了这一切的功臣,可惜了,若不是廖太后早逝,安定侯府倒台,或许女官制会延续到现在。”宁雪青轻叹了一声,殊不知坐在对面的魏绍嘉在听到后半句时,她的神色僵硬了半晌。
宁雪青观量着魏绍嘉半晌,似乎想看出什么破绽,可惜对方那张还未褪去稚嫩的脸上除了震惊便是对事态的迷茫。
“可惜了这尚已成熟的制度,若是延续下去,得造福多少女子。”
魏绍嘉沉默片刻,轻笑道:“不稳定的根基注定了坍塌。”
宁雪青不语,默默为魏绍嘉斟上一杯茶,又将茶叶颇满的那一杯递到她跟前。
她似是无意介绍:“这江州产的茶叶果真是珍宝,宫里头自从云贵嫔来了之后,往日从金州进贡的茶叶便被这清素淡雅的叶片茶替代了。”
这茶叶不是什么稀罕物,魏绍嘉只是把玩着茶盏上的纹路,里头的茶汤却一口未喝。
“五殿下可还记得平日上琴课时坐在您身后的姑娘?”宁雪青突然问了一句。
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不记得了。”
魏绍嘉对书院来来往往的官家子女从不上心,唯独记住脸的也只有魏绍辞,如今宁雪青突然提了一嘴,她当真是想不起来坐在她身后的姑娘是谁。
“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嫡长女,江绾霖。”
魏绍嘉努力回忆道:“那个走路都把背挺得跟木板一样的女人?”
“江家是贤妃的母家,江绾霖是她侄女,是被当做未来皇后培养的。”
魏绍嘉嗤笑道:“他们家就如此急得卖女儿?”
虽说太子之位已有人选,但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真正坐上那个位置还说不准。
“急,当然急。”宁雪青顿了顿,“他们想做皇亲国戚,想让他们的女儿做太子妃,做皇后,本来江家是想塞贤妃给当时还是亲王的陛下做太子妃,可没料到整个左相府会跳出来截胡。”
魏绍嘉道:“单凭一个左都御史的嫡女就能当上太子妃?”
“安定侯没了,惠宁长公主失势,背后的都察院就跳出来了,江家老太太得了诰命,就想着把女儿送进宫,左相用权力向陛下施压,江家退而求其次让女儿当了贤妃,那下一个女儿他们可不能再错过了。”
“安定侯......”魏绍嘉眼神有些恍惚,“是廖太后的母家?”
“正是,当年安定侯府倒台,正是江家从中作梗,才让先帝毅然决然将侯府上下百余人,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贬为奴籍,剩下的便是发配流放西凉,永世不得回京。”
“永世不得回京......”魏绍嘉握着茶盏的手指逐渐拢紧,指头泛着白,纵使心中已然升起愤怒,却还要强压住怒火面露震惊之色,装作无事人一般询问,“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能获满门抄斩之罪?”
宁雪青摇摇头,道:“恕微臣无能,此事也是听家父说起过,至于细节......当年的事恐怕活着的知情人中只有惠宁长公主了,旁人哪晓得。”
“那惠宁长公主如今身在何处?”魏绍嘉追问道。
“新帝即位的第二年,惠宁长公主就嫁去了西凉,如今也应该尊称一声大妃才是。”
“人走茶凉......如今朝中新旧党势力错综复杂,夫子今日真正想与我说的应该不是女官制吧?”魏绍嘉终于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又放下,“这茶有些涩,江州青竹茶要用温水泡过两次后口感会更好一些。”
“微臣不懂茶也不常喝茶,五殿下是微臣的贵人,理应用最好的招待。”
魏绍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宁雪青,良久微微挑眉扬笑道:“是太后想见见本宫了是吗?”
此刻魏绍嘉全然卸下了在宫中伪装的乖巧小白兔外衣,那双杏仁般的双眼弥漫着锋芒,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宁雪青的小把戏。
宁雪青尴尬地咳了一声,被人识破的窘迫让她耳根子渐渐泛起红晕:“五殿下聪慧过人,微臣轻看了。”
“并非我聪慧,我说出江州青竹茶只是想探探你的口风,哪成想你这就把底牌交了出来。”魏绍嘉从容地笑着,眼神里近乎是对宁雪青刚刚拙劣演技的嘲弄。
要知道这宫里能用得上青竹茶的唯有慈宁宫那位。
她从会说话开始,就在察言观色的生活下长大,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举动,她一观便知,更何况宁雪青只是个传话的,在她面前简直是班师弄斧。
“什么茶如此沁人心脾,本王在外屋就闻到了。”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惊叹声。
魏绍嘉听这声熟悉,但一时竟想不起这人是谁。
正当她思索时,面前的宁雪青早早起身想后方来人行蹲安礼:“微臣参见安阳王殿下。”
“五妹妹怎么也不叫声皇兄?”见魏绍嘉不搭理,魏璟承戏谑道。
魏绍嘉微微抬眸,反应过来,重新换上那副天真的笑容,对着魏璟承浅浅笑道:“恕妹妹愚钝,只是今日身子欠佳,不方便起身行礼。”
“今日入宫,听闻五妹妹受伤住进了延禧宫,便想着来看看。”话语间尽显散漫慵懒,丝毫没有什么王爷架子。
“五妹妹不必紧张,我与那几位勾心斗角的弟弟妹妹们不同,你大可与我交心,把我当成你哥哥。”魏璟承凝视着面前的女孩把手里的帕子都快搅成一团了,心想自己有这么可怕嘛?
魏绍嘉勉强地维持着笑容,心中嘲弄道:皇子交心?这在他们当中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几个公主皇子一年来都碰不上几面,个个都趾高气昂的,尤其是那养在萧贵妃名下的六皇子,只比自己小了两岁,却目无尊长,碰到了连声问安都没有。
见气氛有些凝重,宁雪青赶忙在一旁打趣道:“安阳王来看妹妹,怎么也不带个礼物,微臣可知道你近日刚从滁州回来,滁州的甜杏糕最好吃了,你有没有带呢?”
“本王在滁州是去赈灾,哪有空带礼物呢,要是五妹妹想要,今年的春猎,本王倒是可以送些上等的猎物。”魏璟承说这话时,自始至终都眼含笑意。
这种人在魏绍嘉眼里统称为笑面虎,表面笑得有多灿烂,背后捅人刀就有多狠。
“我不喜欢动物皮。”魏绍嘉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魏璟承的好意。
魏璟承一噎,似乎没料到魏绍嘉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
“噗嗤。”宁雪青难得看见伶牙俐齿的安阳王吃瘪,背过身偷偷笑了起来。
“五妹妹真是......会说话。”魏璟承紧咬牙关道。
魏绍嘉原本还想再怼两句,顺着她的目光下移,却看见了魏璟承腰间的朱雀令牌,鸽血红般艳丽的玉雕,上面刻着展翅高峰的朱雀,她在朱雀军军营使,还未真正见过将军令牌。
今日一见,当真是佳品。
发觉魏绍嘉一瞬间的愣神,魏璟承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问道:“怎么了?五妹妹可是喜欢我这令牌?”
朱雀令牌谁会不喜?得此令牌等同于拥有了一支堪比禁卫军一样训练有成的军队,她做梦都想要。
“不喜欢。”魏绍嘉却果断地回道,后觉得语气过激了,又补了一句,“我常年呆在山里,对这种东西也只是好奇心多一些。”
口是心非,刚刚冒星光的眼神可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是魏璟承对这位五妹妹唯一的看法。
三人又各自嘘寒问暖了一会儿,魏绍嘉便借口身体不适想要结束今日的学习。
因着她的身份尊贵,宁雪青也没办法强留下魏绍嘉,只得起身。
“我送你。”魏璟承也起身,陪着宁雪青一道出去。
两人一同在延禧宫门口告别,站在身旁的魏璟承突然笑了笑,对宁雪青道:“她比呆在左凌峰那会儿高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了。”
宁雪青附和地点点头:“何止,在云锦殿那儿养尊处优,隔壁的若轩殿把她当成花一样来养,都说养人如花,这朵天山雪莲也是慢慢变得娇嫩起来了。”
“娇嫩?”魏璟承可不认为这词能用在魏绍嘉身上,“能从左凌峰回来的公主,想必将来也是个刺手的刺猬。”
“她不是刺猬,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魏璟承道:“这不正合太后意?凤凰与金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宁雪青仰起头,对上魏璟承那双漆黑而深邃的黑眸,平静却不见底的深渊,就如同他们的心一般。
她笑道:“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渔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