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唔！”
还没等白纨反应过来，整个天地突然翻转过来，就那样拉着他跌入了零柒的过往中。
麒麟睁开眼，他正身处一个白到刺眼的地方，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他独自一人身处于这一片寂静之中，几乎要窒息。
“麒麟。”一道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很慢，调子拖的极悠长，不像是在叫他，倒是像在叹息。
“麒麟，麒麟不怕，吾在这里。”
谁？
他并不知道正在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但是就是下意识地信赖祂。
一片白色的深处突然出现了一团墨色，祂就像唯一的色彩出现在了麒麟的世界里，巨鹿也在这时才有了形体，有了跟外界连接的一条路。
墨色的东西向纯白的麒麟伸出手，麒麟懵懵懂懂地将他的小手伸了出去，搭在了祂的大手上，然后被拉到了一个彩色的世界。
巨大的市集像是拔地而起的，黄金铺就了它的地面，玉石被打磨得极润做成了窗户，折着不同的光线，映得整个市集中都是七彩的颜色。
但是……
“为什么这里没有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找到这里。”
“我想要这里有其他的东西。”麒麟抬头，他看不到那个牵着他的东西，他只能看到祂带着的那张面具的一角。
那是一张让人看着很难受的面具。像是无数道涡旋在脸上旋转，那好像不是一张面具，而是一个黑洞，在吸走看到它的人的一切。
麒麟及时地低下了头，不再试图看清那个东西的长相，那好像不是他应该看到的。
“想要什么其他东西？”
那个东西突然蹲下身，配合着他的身高，轻声细语地问他。
他本来想说不要什么东西的，但是看着那个东西，他突然开口说了实话：“想要和你一样的东西到这里来。”
说完，他立刻将头低得更低，空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声不吭。
那个东西没做什么反应，语调依旧是平平的。
“没有和吾一样的。”
“喏坐亘你次扑多的（那就跟你差不多的）。”
尽管麒麟已经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是声音还是从他的手指缝隙里漏出来，让那东西听了个明白。
“可以。”
一个个拥有和牵着他的东西差不多的外形的玩意儿从土里钻了出来，空气和云朵、黄沙变成了布料裹在他们身上。
那些东西一出来就能和同伴们对话，有说有笑的，一副已经熟识了的样子。
麒麟看着他们很快就习惯了自己身处的市集，带着他们的体温，笑嘻嘻地将冷冰冰的市集捣腾得热热闹闹的。
“他们是什么？”麒麟被牵着走进了这个市集，在一片热闹中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开心，也很好奇这种让他开心的东西是什么。
“人。”
“他们和你长的好像。”
“只是身形像，都是一个脑袋，两条手臂，一双腿。”
“那你是人吗？”
“不是。”
“那你是什么？”
麒麟抬头，又看到了那个怪异的面具的一角，这一次，那张面具就连那一角都带着讥笑的意思，但是祂的声音依旧是那样不咸不淡的。
“怪物吧。”
“他们有体温。”
“嗯。”
麒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个市集上温暖的气息，但是他自己的手很冰，牵着他的手也很冰。
他们和这个市集上来来往往的人长的实在是像，都是一个头，两只手，两条腿。虽然看不到祂的脸，但是麒麟就是觉得祂也是一个嘴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对眉毛，和他们都一样。
所以，祂还有自己和他们“人”的区别就是体温了。
想到这里，麒麟抓紧了祂的手，突然地，他就没有那么那么喜欢“人”了。
“为什么？”祂突然问时，麒麟才发现自己就那样把心声又一次直接说给祂听了。
“这个市集好大，但是只有我们两个怪物，其余的都是人。”
麒麟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是觉得太特别了，特别到了一种“孤独，怪异”的程度。怪物是会被嫌弃的，人太多了，如果怪物被发现，可能会被人杀死吧，毕竟他们是不一样的东西。
“想多了。”
两个“怪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在人类的市集中，周遭的人却都没有看到他们一样，他们好像在和这些人类玩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游戏，很明显，这群人输了，他们以为他也是人，还给他自己做的吃食……
麒麟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等到鼓声敲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是三更天还是四更天的时候，麒麟和祂走出了市集，在他第三次回头看向那个离他们已经有些距离的地方时祂停了下来。
“你喜欢人吗？”
麒麟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好笨。而且，他们觉得我们也是人，我就不能讨厌人了，不然就是在讨厌我自己吗？”
“嗯。”祂轻轻摸了摸麒麟的头，非常非常地温柔，就像是怪物从那个市集里借来了人的温度一样。
“那你愿意保护他们吗？”
“我保护他们，我有什么好处吗？”
“……”祂第一次沉默了，但是也没有沉默多久，“你可以时时去那里玩。”
“没有他们，我也可以去那里玩。”
“但是那里没有人会很不好玩，你看。”
麒麟应声回头，发现刚刚还灯火通明的市集暗淡了下去，整座城陷在一片黑灰的寂寞之中，就像是他们也变成了没有温度的怪物。
他原本还以为世界上的怪物变多，他会开心呢，原来不是这样。
有人和他玩的话，那确实是顶好的好处了。
于是他跟着那个一直牵着他的怪物从巨鹿的天上走到了地底，孤零零地守在那个纯白的空间，看着代表那些人的沙硕起起伏伏，亲手控制着那片天地间所有沙硕的平衡，就像是抱住了一个巨大的沙漏。
他不能让沙漏任何一边的沙漏干净了，他只能用自己的力气托住这个沙漏，让他两边的沙换来换去，但是永远都是横着搁在那里的。
两边的沙一模一样，不多不少，于是生死平衡。
但是这件事真的很无聊，麒麟会经常溜出去，去找祂应允给自己的奖励。
在这样不断重复着的枯燥生活中，他慢慢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也厌倦了曾经答应过的事情，厌倦了要他保护的人。
而其他地方来的人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这个市集，他们和这个市集中的人又不一样，他们害怕麒麟。
当麒麟来到市集时，他们会带上自己的孩子，缩回到他们那个小小的巢穴中，锁紧门窗，好像不见到那个怪物，那个怪物就不存在。
于是在麒麟的耳朵里，他听到了对于自己的两种评价，一种把他当做至高无上的守护神，一种出现在吓唬小孩儿早睡的谎言中。
在后者中，他是一个会吃人的怪物，比一切妖兽还强大，比一切鬼怪还要邪恶。
他也在流言中无数次地缩回自己的巢穴，看着那满天的沙硕，不断地问着那个给了自己一切感觉的怪物。
“为什么呢？”
为什么新来的这些人这么聪明，一眼就断定他是一个怪物呢？
那这样的话他就没法融入他们了，那他该怎么办？
而且，既然他们没有把自己当做同类的话……他也不用守护这些跟他不一样的东西了吧？
但是祂一直都没有回应。
麒麟想了又想，最终不敢再离开他那个小小的巢穴，一直盘踞在地底，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巢穴中很多沙硕都在下落，平衡再也维持不住，他才离开了他寄身的巢穴，又去看了看他的小小市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红色，连天的火焰把一切都烧着了，那些把他视为怪物的人在城外，他们的孩子被他们护在怀里；而把他视为神明的人在城内，他们有的已经被火焰吞噬，有的还在不信邪地抢救着他们的城。
麒麟正准备挥手将火焰全部卷走时，那片火焰却转而吞噬了他，火苗疯狂地吞吃着他的灵力，一寸寸地暴涨着，一直向城外蔓延去。
火焰啃噬着他的一切，带着惨死于火海中的怨念冲向他。
“守护神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们都在维护你了……”
“我们为了维护你都已经这样了啊！”
“如果你不庇佑我们，那你有什么意义呢？”
“你这个——”
“怪物！”
他在这场大火中被烧的意识模糊，万鬼呼啸着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既然硬生生地将麒麟主的身体也啃成了骷髅。
最终大火散去，皮肤剥落，而他皮下的却不是人类那样的血肉而是生硬的石块和骨骼。
这样的他站在那个地方，跟周遭格格不入，像是一只刚吃了人撑坏了的怪物，又疲惫，又恐怖。
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的身体先他一步推倒了象征着轮回的沙漏，将平衡打破，眼前的一切立刻随着沙硕的下坠陷入湮灭。
“失败了吗。”最后的最后他只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再一次跌入了那张面具的漩涡中失去了意识。
麒麟睁开眼，他正身处一个白到刺眼的地方，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他独自一人身处于这一片狭窄的寂静之中。
“麒麟。”一道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很慢，调子拖的极悠长，不像是在叫他，倒是像在叹息。
那个声音的主人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眼前，脸上带着一张奇怪的面具，面具上“的花纹就像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你是如今的麒麟主，四方所有生灵的守护神。”
“……”麒麟抬着头看着那张面具，“四方是什么？守护神是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后说道：“你的先辈最近刚刚离世，将你托付给我照看，你可以叫我师傅。”
“师……傅？”麒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很想相信眼前这个人的冲动。哪怕他的面具看起来很奇怪，不太像好人会带的面具的样子。
如果，他是自己的师傅的话，那他应该是更值得信任的人了吧？
“我来教你怎么样做你的先辈做过的事情。”
纯白的空间中突然多出了起伏不定的沙硕，在麒麟眼里它们被无限放大，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的一生。
“这就是万物生灵。”
麒麟的视线从不同的沙硕上略过，一个又一个的看过去，可是他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沙硕，也没有看到属于眼前这个人的。
“师傅……为什么，这个里面没有我们的星星？”
师傅一时间没有说话，抬头和麒麟一起看着满天的沙硕。
他等师傅的回答等了很久，但是师傅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让麒麟觉得没头没尾的话。
“这不是星星。”
师傅没再告诉他这是什么，他也没再问，怕师傅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师傅离开他，比一个人待在这个一无所有的空间里还要怕。
“你要负责掌控的这个叫轮回，你应该能感受得到，试试。”
麒麟闻言，很乖巧地开始尝试着操控那些沙硕，他感觉到了每一粒沙的流向，有的沙中那个人已经慢慢滑向了生命的尽头，然后那粒沙就会被他牵引着向下坠，碎成更细小的粉尘，然后和下面其他的粉尘融合在一起，又飞到最上面。
在那粒新形成的沙硕中，一个婴儿正惊慌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的东西。
这样新的沙硕还有很多，每一个都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麒麟很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第一次对这些看起来就很脆弱的东西感到好奇。
在那些新生的沙硕中他突然发现每个新生儿都有年长一些的人给他们取名，那他自己呢？他有名字吗？
“你想要一个名字吗？”
麒麟没有出声，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零贰。”
师傅轻轻地说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突然像一团墨水一样融化在了他的世界里，于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满天的沙硕和他自己。
他看着别人的世界过活。
每多看一个人的一生他就越想到他们的世界里去。
苦也好，乐也罢，他们的世界实在是太漂亮了，有红色的糖果子，金黄的花儿，碧蓝的天，苍翠的树，淡紫色的远山，七彩的云霞……
而他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两色，像是一副没有边界的水墨画，其他人可能多看一眼都会迷失在里面。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那个自称他师傅的人为他设下的囚笼。
他被锁在了跟自己息息相关的轮回中。
外面的世界再怎么五光十色也与他无关，他在他人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与他，与麒麟，与他那个师傅有关的东西。
明明他都看到了，他和他们一起开心，一起悲伤，可是他的开心他的悲伤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他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不知不觉间他将轮回拨得更快了，许多沙硕还没有凝聚就已经落下，有的刚飞上去就被拨了下去。
他能从那些还悬在空中的沙硕中看得到世界为了迎合他对于轮回的安排爆发了一场瘟疫，瘟疫在这个他旁观了一生却无法参与进去的世界上重重地砍了一刀，留下了几乎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等了许久的师傅终于没有再留他一个人。
“睡一觉吧，醒了就好了。”
是吗？他真的能醒过来吗？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从自己身上剥离，然后他就睡着了，就像沙硕中死去的那些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