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的一班地铁停靠在了市图书馆站点。

人群之中，苏仕一眼便看见了距离前几个站口的少女，流露出难得的豁然。

十八岁好像就是这样，即便生活似黑洞令人恐慌，却也总能如旗帜般，迎风展扬它傲然的风采。

那段记忆仿佛就在昨天，是冬日炙热的纯牛奶，是晨曦窗外的问候，是周末图书馆的余晖。

可当他正准备迈步唤声“卿沄”时，却瞥见了正在下电梯的沈垶宸。

看着沈垶宸大步流星地奔向文卿沄，苏仕只觉自己的梦，突然就醒了。

——原来，真正傲然的，从来都不是十八岁。

苏仕的脚步停滞在了拐角处的圆柱前，明媚的豁然转瞬即逝。

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愈渐散去，互不打扰。

淮市从来都不是个有包容性的地方，又有多少沄漳人能像文家这般扎下根？

大部分的外乡人一眼便能同本地人区分开来。

而那声本该由他先喊的“卿沄”，最终还是被沈垶宸抢了先。

而文卿沄本该望向他的目光，也随之偏离了轨迹。

苏仕攥紧了手中的礼袋，怯懦的下唇不知何时咬出了血，铁腥味窜入口腔，愈渐散开。

多年后，即便他再如何努力，或许都无法与沈垶宸比肩。

更何况是现在一无所有，还满是碎扎的他。

苏仕转过身，背对着，微扬起头。

他将最后的倔强藏进心底，湿润的眼角只剩苦涩与无奈。

沈垶宸迎面将文卿沄紧紧拥入怀里。

他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颤抖，言语里满是与他大相径庭的小心翼翼。

“对不起，其实那段信息我只是发在了传输助手……我理解你的选择，也从未想过轻视、针对苏仕，反之，一个寒门出来的状元，我是钦佩的。可也正因为他太过优秀，才令我这般惶恐，我害怕他一但成长起来会将你抢了先，我怕我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面对沈垶宸突如其来的举动，文卿沄没有推开，但也没有回应。

这还是她第一次静静地听着沈垶宸早已不知第几次的告白。

“卿沄，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生日太多人，因为每次热闹过后的晚上，那空无一人的家就显得异常冷清，明明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强大的落差感，每每想来还是很恐惧。”

沈垶宸沙哑的声音，充斥着无助与不安，“所以我总当六月半才是生日，因为没人知道，也没人会记得……但我想你知道，我再也不想总一个人看着月亮提醒自己又大了一岁，那天晚上你送我的礼物，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日的意义，也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可以拥有归属的。”

小时候，他多希望站在蛋糕前唱着生日歌的不是小叔小婶，而是他那一见面就掐，这辈子都不可能一起给他庆生的父母。

长大后，他只觉每年许下的生日愿望都浪费在了这个执念上。

对于他而言，生日的作用就是用来记录年龄。

“我不想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沈垶宸埋下身子，鼻息间，是他最喜欢的女孩特有的清香。

从小被堂哥们的优秀所笼罩着，可无论他如何追赶，在爷爷眼里他仍然是最差劲的那个。

追赶着那些根本遥不可及的东西，他真的好累好累了。

因为苏仕的出现，令他再次感受到人永远不可能同神相披靡。

没有那1%的天才，99%的努力都是白搭。

对于苏仕，沈垶宸是妒忌的。

他能轻松拥有爷爷的夸赞，卿沄的怜惜、倾慕。

而他的努力，却被归咎于运气。

一切好的结果都是理所应当，一切不及预期都是不够上心。

但他也清楚一点：

努力或许没有用，但不争取就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沈垶宸在冲下电梯时，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卿沄身后不远处的苏仕。

自私也好，争夺也罢。

他只管把握当下。

怀里的女孩转了转脑袋，她望着站前的屏幕，声音恢复了往昔的温柔，“快五点了。”

沈垶宸松开了手，文卿沄侧过身，看着玻璃门里的自己。

地铁上的警示标签，恰巧挡住了她有些茫然的脸。

面对沈垶宸一次又一次的告白，她也不可能像个木头无动于衷。

十八年来，她从未像大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那样，幻想过恋爱这件事。

她不懂自己喜欢的人应该是如何的。

她也不懂心动是什么感觉。

是小说里的种怦然，还是诗集里的如沐春风？

是每日每夜的思念，还是热烈的相拥和亲吻？

如果这样才算爱的话，那她都不曾有过。

千百年来，在文学世界里，爱情一直是一个永恒且热度极高的主题。

“恋爱”的感觉是什么？

随着沈垶宸的告白，令她对此开始好奇。

但对于这种无法预知的事，她也有些恐惧。

“垶宸哥哥，等送完苏仕，我们再谈论这个问题吧。”

此时的文卿沄令沈垶宸感到陌生。

虽然神情看上去有些严肃，但这也是文卿沄第一次直面他的追求。

“谈论”这个词令沈垶宸猜不透文卿沄的想法和意思。

他应了一声“好”，离开前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嘱咐了几句。

.

下一趟地铁闪着刺眼的光，缓缓靠站，伴着警铃，又下来了一批人。

就像在六中时，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苏仕在人群中缓缓走来。

他酷爱白衬衫，或许是因为衬衫的领口可以挡去他清瘦的锁骨，令人看上去更舒适干净些。

只是今天，他们都少了手上的几本书。

苏仕递来一古韵的礼袋，“上次没想到你会回沄漳，不然那会就打算带给你。”

文卿沄接过，是一竹节的手工木雕挂件，“不会是你雕的吧？”

“嗯。”

文卿沄仔细地摸了摸这木雕，虽只有拇指大小，却十分精致，底部甚至还刻了一个“卿”字。

“苏仕你除了读书、画画、雕刻，还会什么呀？”文卿沄不可思议道。

夏日天气多变，一出地铁站，便淅淅沥沥砸下些大而稀的雨点。

苏仕撑开了手中的伞，道：“不会书法。”

“我那三脚猫的字也算不上书法。”文卿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侧的刘海，笑道。

“怎么不算？我能金榜题名，多亏了你那一日看尽长安花。”苏仕说着，将伞偏向了文卿沄些。

想来老舍有篇《北平的秋天》，文卿沄道：“我当初就应该改一改，叫一日看尽北平秋。”

“我还没去过北方。”

“那我还没见过北方的秋天，想看那红了一大片的枫林，北京的秋天，想来定是绝美。”

“好，到时候拍给你看。”

“对了，一直想问，你报的什么专业？”

“法学。”

文卿沄发自肺腑地“哇”了个噻，法律这块她从来都不敢想，何况还是北大法学。

握拳佩道：“苏法官好！”

“文老师好。”苏仕笑了笑，回以同等握拳，缓缓道。

“你可太强了，我都不敢想能跟高考七百分的人认识。”

文卿沄停在了一家文创店前，“苏仕，你等我一下。”

见文卿沄急冲冲地进了店，苏仕不紧不慢地收了伞，挂好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文卿沄几乎是径直走向精品展柜的，待苏仕走近后，伸手指着那被聚光灯照得闪闪发光的钢笔，道：“我很早就看中这套钢笔了！”

这跟钢笔确实在这一柜展里脱颖而出，笔帽和笔身上盘一红金色的赤龙，除了墨水和书签，还配有一金色卷轴。

“挺好看的。”苏仕道。

柜台的导购立马心领神会地将这套钢笔取出，“这可是近期毕业季爆款，有大学录取通知书可以打折哦。”

两人基本是同时发问的。

文卿沄：“打几折？”

苏仕：“原价多少？”

“具体看是什么大学了，一般都是打九折，原价1288，折后1159。”

导购将钢笔取出，轻轻转开笔盖，继续介绍道：“笔尖是采用了14K黄金制成的，还刻有前程似锦的字眼，寓意多好。”

文卿沄继续问道：“一定要通知书原件吗？”

“有照片也可以的，以及身份证证件或准考证。”

“北大的话，能打几折？”

导购愣了愣神，“北京大学？”

“嗯嗯。”文卿沄超神气地点了点头，瞥了眼身旁的苏仕，对导购轻声道：“还是省文状元哦。”

导购错愕地看向苏仕，“这……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店长。”

“可以借你头衔一用不？”文卿沄爱惜地抚摸着这根钢笔，“我淮师的录取通知书估计就是九折了。”

“好。”说完，苏仕便在手机里翻找着照片。

待导购带着店长回来时，文卿沄也算是活生生体验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

最后文卿沄以七五折的966价格购下，她一走出文创店，便欣然地递给苏仕，道：“这款钢笔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就有想过买下来送你了，但听导购说录取通知书有打折，才计划着送你做升学礼。”

苏仕本以为这钢笔是文卿沄自己要，若是知道送给自己，估计刚才当场就拒绝了。

看着这近千元的钢笔，苏仕立马就推辞拒绝道：“那竹节我就是随意刻的，你这钢笔贵重了。”

“我考前可是拜了你的笔，这是还愿。”文卿沄强行将礼袋挂到苏仕手上，认真道：“也当是六中那会你的辅导费了。”

苏仕静静地看了许久手中的礼袋。

对于他而言，这跟钢笔，无论是价格还是赠物者，都何等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