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得到了云不归的认可,宋明昭当即去找宋明瑾交差。
宋明瑾看见宋明昭过来,大喜过望,毫不客气地将文书推给她批复。
新年刚过,各地官员都要上奏新年的计划安排和财政预算,宋懿又身体不好,这样耗神费力的工作就落到了宋明瑾的头上。
“这些大臣语句冗长,生怕写的少了显得不上心似的,我看了一整日,眼睛都花了,好妹妹,替我看一些吧。”
宋明瑾按了按额角,脸上倦色分明,他无奈地朝她抱怨,全然信任地将垒得高高的文书分给她半壁。
宋明昭糊里糊涂被按到座位上,赶鸭子上架地看起了文书。
余光中宋明瑾背着手走到窗前躲懒,看外面鸟雀啁秋,和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样干净又温暖。
她跑了跑神。
这样的兄长,真的会去探听父皇的身体如何吗?也许只是关心他呢?或是云不归出于某种尚未知晓的意图,在离间她和哥哥?
宋明昭怔愣半晌,还是收敛心神,慢慢往下看下去。
文书繁杂,大半日的时光就这样被消磨,宋明瑾留了宋明昭在东宫用晚膳,她也并不多加推辞。
东宫的厨子对她很熟悉,她从前总来蹭吃蹭喝,口味完全被摸透了,上来的菜色都是她爱吃的。
宋明瑾胃口不好,吃饭时一个劲给宋明昭夹菜,含着笑意看她埋头苦吃。
宋明昭的心思还没从公务上回过神来,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今年的预算又要超支,这样不行,国库又要往外掏钱。”
宋明瑾只挽袖给她盛汤:“别想了,安心吃饭。”
宋明昭却愈发着急起来:“没钱了没钱了,怎么吃得下去饭?百姓都要吃不起饭了。银子都流入谁家了?”
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宋明瑾一贯温和的笑意也淡了下来。他将汤勺放下,温润的白瓷发出一声脆响。
“昭昭,慎言。”
宋明昭安静下来,脸上却还是不服:“我只是在哥哥这里才说的。”
她语气中透露的亲昵让宋明瑾心软,他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的,昭昭长进不少。”
“父皇身体不好,许多事照应不及,让人钻了空子。我怎么能不心急?皇兄你在朝中处处掣肘,还不是那个老匹夫总与你过不去?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了。”
她口脂被吃下去不少,只剩薄薄一层红,鼓着腮说话的模样显出几分少女天真。
宋明瑾看着她愤愤不平地鼓着腮,只道:“哥哥会想办法的,父皇的身体也一日日好起来,你不要想这些事,开开心心的就好。过段日子放榜,又是一批青年才俊入朝,到时候为你挑个好夫婿。”
他回答得滴水不露,宋明昭慢慢放下疑虑。
和那个神神秘秘的国师比起来,她当然更相信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哥哥。
宋明昭嫌弃地皱眉:“什么青年才俊,上回的状元不是冯翰林吗?他简直——丑的惊人。”
宋明瑾一顿,缓缓说道:“冯翰林只是内秀,你这话......不要当人面说。今年有心为你在其中相看夫婿,肯定会择年轻英俊者,你不要担心。”
宋明昭盯着他:“哥哥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也不是我能......我尽量。”宋明瑾到底在妹妹眼巴巴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宋明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公主府内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一片暖融融的烛光。
这样的明亮奢靡,有些浪费,但宋明昭害怕黑暗的府邸,害怕冰冷的夜色,她对安全的感受总比常人苛刻。
内室装潢的风格与宋明昭本人似乎并不那么相似,简单的陈设寥落,连色彩都简洁。宋明昭身处其间,反而是最明艳的那一枝。
她褪下艳丽的石榴裙,卸了繁重的妆饰,滚进柔软的床褥之间,终于得以安稳地歇息片刻。
江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禀报:“方才我,碰到您的侍君逃跑了。”
宋明昭思考了一秒。
事实上她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侍君,府中唯二两个不明来历的男子,一个是文流青,昨夜和她在一块,另一个就是江听雪。
更为恰当的称呼,他们应该属于她的门客。
但纠正这个问题并不必要。
宋明昭饶有兴致地挑眉:“怎么跑的?”
“......钻狗洞。”江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向宋明昭说明。
宋明昭陷入了更漫长的思考。
“我很早就想问你了,是我府上的后门位置太偏僻了吗?你们都不走门。”
江遗困惑地眨眨眼,答道:“暗卫不走门,是习惯。”
“那江听雪为什么也不走?”
沉默,仍然是沉默。
江遗回想起那个面容清俊,脊梁笔直的男人再三犹豫之下,还是俯下身子的情形,有些模糊地回应:“他似乎觉得你不会放他走。”
江遗已经尽力委婉。
他撞见江听雪爬狗洞的时候,蹲在树上犹豫着要不要阻拦,他只是宋明昭的暗卫,应该没有负责她的侍君安危的职责。
但是眼睁睁看着人逃跑似乎也不大对。
在他犹豫之际,江听雪已经灰头土脸地直起身子,准备离开。
江遗还是下去拦住了他:“你逃跑?”
江听雪满眼警惕:“不要多管闲事。”
江遗脾气相当有限,他将人逼退:“回去。”
爬狗洞本身已经很挑战江听雪的心理自尊,江遗还火上浇油,他无法容忍地爆发:“你也是宋明昭的走狗?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名声?我从县里考上来,家中母亲无所依靠,指望着我考个功名回家以终年。她却将我带入府中不闻不问,我不能,也不愿做她的禁脔。”
江遗面无表情地听着,思路却半途岔了一瞬,在想还有谁是宋明昭的走狗,嘴上却不耐烦:“所以你就跑?”
“我要出去考试,殿试就在半月后,到时我金榜题名,一定重金谢你。”江听雪实在走投无路,他将自己身上唯一一块玉佩卸下,塞到江遗手中,月色下他脸色苍白,冷淡的脸上有生硬的哀求,“这是我家传玉佩,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宋明昭听完了事情始末,道:“所以你把人放跑了?”
江遗没吱声,意思是默认了。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宋明昭的表情,从他稀薄的察言观色能力来看,那并不是生气,似乎还有点微妙。
“他以为我把他带回来当男宠?呵,太看得起自己的容色了。”宋明昭嗤笑,“我还想着自己干了桩好事呢。”
明明是见江听雪没地方住惨的去蹲桥洞了,她好心把人带回来供吃供穿的,怎么还成觊觎人美色了。
宋明昭当即把刘嬷嬷叫过来问询,刘嬷嬷一听此事,立即为自己辩驳:“我同那郎君分明说的是“公主心肠慈善,供你吃穿,你要知恩图报”,老奴想着,让他写两篇文章宣扬宣扬公主的好名声啊,也不知道那郎君怎么就误会了。”
宋明昭一顿,道:“嬷嬷......我的名声,可不是让人写两篇文章就能扭转的。”
不过江听雪似乎是把知恩图报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难怪上次她兴之所至偶然路过江听雪的住处,想看看他考试准备的如何,他冷着脸仿佛自己欠了他一万两银子似的。
但这不重要,本来打算到时候送他去考试的,他乐意爬狗洞就爬呗。
宋明昭摆摆手,让刘嬷嬷早点下去歇息,又嘱咐她明日记得把狗洞填上。
倒不是怕有人出去,主要防有不三不四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进来。
刘嬷嬷应声而退。
宋明昭转过头,算起江遗的账来:“玉佩呢,上任才几天你就受贿。”
江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玉佩:“没有收,你要是不高兴,我一刻钟就可以把他抓回来。”
宋明昭一乐:“那你放走他又是为什么?我当你同情他呢?”
江遗默然半晌,还是不知悔改地说道:“他心中憎恶你,恐怕对你不利。”
“也对。”宋明昭点点头,“那随他去吧。”
她看了一眼那个并不怎么值钱的玉佩,玉质驳杂,颜色沉闷,并没接:“把玉佩还给人家,穷的都快吃不上饭了,你还拿了人家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眼下怕是又去蹲桥洞了。”
宋明昭看起来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江遗捏着玉佩往外走,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念头:如果他跑了,宋明昭会有一点生气吗?
江停雪的境况比宋明昭想的要好一点,但不多。他住在一间破旧的客栈里。
这院子和宋明昭当初给他安排的天差地别,腐朽的木头和久不见阳光的霉味在房间里无孔不入,窄小的桌子上面缺了几个口,写字都不太平整。
江听雪在这间狭小的客栈里除了吃睡就是温书,即使身处恶劣的环境里,他却觉得比在宋明昭的院子里听见隔壁房间那个文流青日日夜夜嘀咕宋明昭要强。
一介男子,毫无抱负,就只知道惦记一个女人。
像什么样子!
他怀抱着熬过了这十几天就能出人头地的信念,几乎是泄愤似的读书。
江遗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他闪身进门的时候,江听雪甚至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直到他走到江听雪身旁,冷淡地盯着他手里被翻的发软的书时,江听雪微弱的直觉才终于起了作用。
他看一下江遗的目光警惕又畏惧:“你怎么找到这里?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江遗将玉佩拿出来,放到他的桌子上。
“公主不让我拿你的东西,还你。”
江听雪面色憔悴,乌黑挂在眼下,他紧紧盯着那个玉佩,不敢置信:“什么意思?她知道我跑了却并不追究,还让你回玉佩还给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心?”
他脸色苍白,固执地摇头。
江遗觉得莫名其妙,道:“她从没有对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凭什么如此揣测她?”
“一介女子,待嫁之身,干涉朝政,生活秽乱,能是什么好人?我不清不楚地待在她府中,本就引人闲话,还不止我一个?和男宠有什么区别?我读书明理,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江遗觉得说不过去。他要是一刻无法忍受,当初不该跟宋明昭回去,纠结来纠结去还是逃跑,却仿佛当日是宋明昭将他五花大绑回公主府似的,自己倒一点儿责任都没了。
在江遗看来,这人除了脸能看,读了几年书,一无是处。
他冷声:“她名声不好,终究也是帮了你,你不心怀感恩,还暗中诋毁,看来读书也没什么用。”
江听雪胀红了脸:“你知道什么!她有恩于我,我自然会报答,只是不能如此苟且,还须得名正言顺才好。”
江遗嗤笑:“中不中还不一定,就做起春秋大梦了?”
这话说的晦气,江听雪科举在即,近日不眠不休地温书,实在听不得这话。他咳得惊天动地,叫江遗滚出去。
“当日你放我走,我还当你是明理之人,不过莽夫。走吧,志不同不必再说。”
江遗也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扭头就走,背后的人却忽然叫了他一声。
“她真的没有让你为难我?”
她本就不在意。江遗懒得回复,关上了那扇狭窄破旧的门。
江听雪捏着那块玉佩,沉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