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再度安静了。
“舅舅。”路行云率先开口了,“其实你不用在饭桌上刻意表现,我愿意叫你一声舅舅是因为你对小浅的好是真心的。我不相信在钟叔叔去世前的十几年,你对小浅的疼爱是虚情假意。所以,去自首吧,说出一切。不要再伤害小浅、伤害家人了,让钟叔叔瞑目,让这个案子了结。”
“小行,你错了。让家人不再受伤害的最好方式就是闭嘴,就是你最好停止对我的调查。你想过没有,若我真的和姐夫去世有关,姐姐和小浅得知真相后将承受怎样的打击。她们受得了吗?我母亲八十岁的人了,她受得了吗?我的妻子会不会被牵连,寒寒会不会成为孤儿?你想过这些么?”
对方所言正是令路行云备受煎熬的事实。“那还不是因为你?表哥现在成为植物人也是因为你!”路行云很生气,压抑多日的情绪蓄势待发,她几乎是嚷出了这句话。“说的好像一切是警察造成的一样,你凭什么?”
“对啊,是我,所以我现在想对她们好。已经成为事实的结果是改变不了的,与其这样,不如让我用实际行动弥补犯下的罪过。”陈然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把我抓进监狱无非是在她们的心脏上反复插刀。”
“你承认了?教唆钟叔叔泄露技术机密,对方不愿意,你便和赵一百合谋杀害了他,对吗?”
“我没想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说你是什么人吧。”陈然的语气满是调侃,“我应该叫你一声路警官吧。”他扭头看向后排愤怒的脸,“有朝一日,若小浅知道是你亲手将我送进监狱的,她会怎么想?她是该感谢你这个毁掉陈家的人呢,还是该恨你呢?”
“是你毁掉了这个家。”
“我说过了,既定事实改变不了,我可以弥补。”
“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自私了。”
“我自私?”陈然反问,怒意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掸了掸裤子上的灰,“你还年轻,什么也不懂,随你怎么说吧。”
“我说错了么?你可以弥补钟家、陈家,那其他因你受到伤害的家庭呢?卡车司机、宋奇杨、牺牲的警察,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人,他们呢?”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互相伤害的世界。再说了,有个赵一百去地狱赎罪就行了。你们手里的证据足够判他死刑,何必抓着‘钟强’案不放呢?”
陈然的语气就像案子与他无关,路行云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小行。别再执迷不悟了。为了小浅,不要再调查我了。而且你也看见寒寒了,那孩子很可怜,难道你忍心让她失去爷爷奶奶吗?年幼的她会无家可归的。”
寒寒……路行云想起什么。“为什么要给小浅汇票?”
“那是我留给儿子和寒寒的资产。我怕你抓着我不放,有朝一日我不能再照顾他们了。说实话,对我来说杀你很容易。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能杀你。”陈然叹口气,“没办法,谁让你是小浅的爱人呢。我对不起她和姐姐,不能再伤害她了。”
这话真假难辨,但路行云愿意相信。“不止吧?”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看向前排,“那张汇票还有别的用途。”
“哦?”
“不是吗?”
“哈哈哈”,陈然忽然笑出声,“不愧是一名优秀的间谍啊。”
“我不是。”路行云懊悔地向后一靠,长吐一口气。
路行云会暴露身份是因为看到那张巨额汇票后,她和调查小组的反应过于迅速了。陈然给出汇票没多久就收到了银行朋友的通知——有警察查他的收入和国际汇款记录。一般情况下,家人是不会因为一张汇票而报警的。正是这种带有针对性目的和明确目标的调查,暴露了路行云警察的身份。
“我还有几个问题。”路行云不甘心地说道,“反正今天的对话不会有别人知道,我想知道答案。”
“你说,我看着回答。”
“D酋长国的地下钱庄是你的吧?”
“无可奉告。”
“那我换个问题。钱庄杀过人,对吗?”
“……”
“默认了?好,那我再换个问题。你是不是认识安全部门的人?”
“你猜呢?”
这下换路行云沉默了。
“小行,其实咱们是一家人,没必要鱼死网破。”
“什么意思?”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主动权在我手里。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肯定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路氏集团的继承人实际是一名间谍吧?若真是那样,我估计你家在海外的公司将被制裁,路哥辛辛苦苦建立的制造帝国将在顷刻间灭亡。”
“你的威胁毫无意义。”
“猜到你会这么说。”陈然转身面对她,露出一个赞赏的眼神,“那我换个方式。你在进到这个行业之前,一定有人告诉你,有些警察的工作是为了预防和保护,对吗?”
这是邢小方说过的话,路行云抬起眼皮,眼睛亮了一下。
“我是小浅的亲舅舅。”陈然语重心长地重申这个事实,“我会对她好,对你们好。我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儿子,将寒寒养大成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承认,我是老陈家的败类。但是,请你手下留情,不要让悲剧在陈家再度上演。放我一马,拜托了。”
路行云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陈然这是唱哪出?刚才试图威胁她,现在就诚恳的乞求上了。“我管不了。要抓你的人不是我,去求他们,去求那些被你伤害过的家属吧。”
“他们可没能力将我绳之于法。”陈然用不屑的口吻说道,“只要你肯收手,‘钟强’案就过去了。”
“……”
“就算是舅舅求你了。想想小浅,想想寒寒,想想年迈的姥姥!”
路行云心里一阵酸楚,真相对她们来说太残酷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看穿那深不可测的内心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
半晌过后,她缓缓开口:“我有条件。”
“说说看。”
“告诉我系统里是谁在帮你?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行,不得不说,你很聪明。既然你这么问了,想必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很欣赏你,所以愿意给你一个证实答案的机会,就看你接不接了。”
“不接。”
“哎。”陈然双手抱胸,轻笑了一声,“别着急回答我。要知道,有的人并不值得你去卖命。”
“……”
“好了。我保证你会知道答案,但前提是放弃对我的调查。我需要你的承诺,不然明天我就会消失。你心中的怀疑将会一直存在,那样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警察失踪或死亡。”他在“警察”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然后拿出一根正在工作的录音笔。“就像那个姓邢的。”
“什么?”路行云愣住了,头皮发麻。
“哦,我听说他是死了才坠海的。”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股热血涌上路行云的喉咙。她冲向前排,一拳打在陈然的脸上,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她恨极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想打死眼前的人。
王八蛋,让他消失!她在心中怒吼。
拳头湿漉漉的,鲜血和眼泪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邢小方牺牲了,冯羽和秦阳也是。他们坚信他只是失踪了,迟早有一天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可就在刚刚,疑似凶手的人却用极度随意的口吻说出了真相,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太可恨了。无序的世界没有对话,拳头代替语言一下下砸在陈然的脸上。
陈然没有还手,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挤在座椅和车门的中间,甚至没有吭一声。就在快要失去意识时,他制止了她,用手抵住对方血肉模糊的拳头。“刚刚算是我还给姐夫一家的。别打了,再打下去你就要犯错误了。”
路行云瞪着他,眼底布满血丝,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涌出。她大叫了一声,抬起拳头。“咣当!”砸在了车窗上,力量大到车似乎都晃了晃。邢小方是死后坠海的,不会有奇迹了,她该怎么把真相告诉冯羽和秦阳。
这一拳下去后,路行云坐在后排捂住脸,闷声痛哭。
“小行,你下车吧,再不回去小浅就该担心了。”陈然的嘴角全是血,表情扭曲,“回去你就跟她们说,我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再来接媳妇和寒寒。”他止不住地咳嗽,将屏蔽箱的钥匙扔给了路行云。
“陈然,你不是想和我交易吗?想让我收手吗?好,我答应你。”路行云抬起头,没有语气地说道,“你不是好奇我是什么人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给你一个承诺。”
“……”
“你记住了,我是一名警察。”
说完,她推开车门,拿回自己的随身物品,向胡同深处走去。
……
【小浅,陪我去个地方,我在小钢炮这里。】
【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去看一位老朋友。】
【好,我这就来。】
钟浅晴抄起沙发上的羽绒服,找到车钥匙出门。夜幕降临,她小跑着来到停车的位置,发现路行云靠着“小钢炮”,看上去失魂落魄。
“小行,你怎么了?”她抱住路行云,下意识地去拉对方的手。对方闷哼了一声,将手甩开了。她这才发现路行云的手全是凝结成片的血,伤的很严重。“怎么回事!舅舅欺负你了?”
“没有。”路行云没看她,似乎是在躲避她的目光,“刚得知一个同事牺牲了,然后我一冲动就……就……这样了。”
路行云看着很痛苦,钟浅晴要心疼死了。她收紧胳膊,小声安慰对方。“我在呢,我陪你。”
“嗯,谢谢宝贝。我就这样回去,老人们该担心了,所以咱们出去走走吧。”
“不是去找老朋友吗?”
“一回事,走吧,去……”路行云说了一个地点。
那不是《于音》的拍摄地么。钟浅晴内心虽是不解,却没有多问。她先带路行云去附近的社区医院处理了手部伤势。值班医生怕路行云骨折了,让她拍片子,但路行云认为能动就拒绝了。二人从医院出来后,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几根肉肠。
她们驱车前往当年拍摄《于音》的胡同,将车停在胡同口市民公园的附近。天黑了,又是过年期间,公园几乎没什么人。昏黄的路灯在公园四周散发着幽暗的光,显得格外的孤寂。
路行云和钟浅晴戴好口罩,手牵手走进胡同。奇怪的是,胡同内亮灯的住家不多,只是偶有稀疏的欢笑声传来,与冰冷的空气格格不入。二人沿着石板路走到《于音》的布景地。这片区域相对宽敞,她们在这里发现了胡同人少的原因。正前方清冷的院墙上贴着一张突兀的白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腾退通知。
“啊,要被拆了啊。”钟浅晴的声音听上去颇为遗憾。“《于音》成历史纪录片了。”
“是。”路行云说道。不止胡同将成为过去,与《于音》有关的人也会一个个的成为过去。“走吧。”她不想久留,拉着钟浅晴七万八绕地来到一棵古树旁,几只野猫藏在四周的草丛间、板凳下,正弯腰弓背地偷窥她们。
“竟然还在!”钟浅晴蹲在路行云十几年前搭的猫窝旁。“有好心人帮你改良了。”她掀了掀加固过的猫窝屋顶,屋顶纹丝不动。“很结实呢。”
路行云蹲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根撕开的肉肠。很快就有胆子大的野猫寻着味道凑上前,胆子小的跟在后面,几根肉肠在五六分钟后被吃的一干二净。
“小行,胡同要是拆了,这些猫猫该怎么办啊?”
“它们能找到新的胡同吧,隔条马路就是。”
“过马路好危险。”
“对它们来说确实是。这是猫生面临的重大变故,不成功便成仁。”
“好可怜。还是做人好,即使人生有了重大变故,但人的选择会多一些。”
“嗯?”
“我和你说过的,人生的容错率很高,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受挫。我们是人,是动物世界的王,摔倒了能爬起来。我们可以选择停下休息,可以后退几步寻找慰藉,也可以无畏地继续向前。但是猫没有这些选择,它们必须寻找新的栖息之所,不然就会被碎石瓦砾砸死或者在寒风中冻死、饿死。”
路行云惊讶于钟浅晴的说法,向对方投出一个钦服的目光。
一只猫躺在钟浅晴的面前,信任地露出肚皮,她温柔地挠了几下。“多么可爱的生灵,可它们是大自然的弱势群体,为了生存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