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乍来,本就摇摇欲坠的银杏叶,此刻已铺了满院。
傅静娴踩着厚厚的落叶,正要进门,却听门内传来哗啦啦激烈的翻书声。傅静娴脚步猛地顿住,耳边的雨声也似乎更大了。
下一刻,一枚书签砸到了她的脚边,上面两尾红鲤尤为醒目。
傅静娴呼吸一滞,她身后的赋儿则急急忙忙放下伞冲进屋内:“程娘程娘,可不能这么大火气!”
程娘双眼通红,她身侧洒落着从书中翻出的银杏叶,气的直哆嗦,见傅静娴进来,更是作势要摔手中的书。
不过被赋儿心惊肉跳地拦下了。
于理,傅静娴认在大夫人名下,也算作傅家嫡二小姐,程娘只是领了大夫人身边管事的职称,私下对傅静娴摆摆生母的谱得了,闹大了于她无益,更损大夫人予她的情面。
因此赋儿又是阻又是劝,好说歹说将程娘带到桌边坐下。
傅静娴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地上的银杏叶随着程娘走动被踩碎,逐渐和梦中撕碎的书页重合在一起。
“看看!看看!她眼里哪还有我这个亲娘!”程娘颤抖着伸手指向傅静娴,“还不快过来!”
傅静娴缓缓挪动了步子,走到桌前坐下。赋儿趁着这空挡赶忙去将门关上。
“就说了让你别和傅玲燕混在一处!她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她就算礼数不通、无一技之长,顶着嫡长女的名头程媛都会为她许上门好人家,你不以此为戒,还跟着她成天在一起懈怠教习嬷嬷的课业?你以为你被养在傅家是白养的啊傅静娴?你可别忘了你原本姓什么……”赋儿忍不住在程娘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程娘脸色一黑,总算勉强截住。
无非是想说,自己倘若不能比傅玲燕更拿得出手,傅家不会再在择夫婿时留情面。这话自她来傅家到现在,翻来炒去千百回,傅静娴听的早已麻木。
小些的时候,可能是几朵花、几块糕点,长大些又是不该看的书、不该接的话,这样数来,任何毫末细支都能作为由头。
傅玲燕被罚,她知晓是程娘看不惯去大夫人面前提的,此刻怒火也更来自傅玲燕。
恼她多年未归却依然有能力压在自己之上。
有时候,傅静娴都觉得程娘这执念,大抵来自她对大夫人程媛的执念。
程家双生女,程媛嫁得世家底蕴深厚的傅郢,程婉却为程家下嫁,直到夫家家道中落,看见自己孪生姊妹富贵荣华。至此,傅大夫人彻底成为程娘心底的一根刺,因而固执的要求自己女儿能比过程媛的女儿,仿佛只有傅静娴日后高嫁,她自己才算也压过了程媛。
程娘还在大吐苦水,赋儿在一边,担忧的目光不时往傅静娴这里看,像是在提醒。
提醒……提醒什么呢?程娘也是为她着想,希望她顺着程娘的话往下应承……以外她也都是这样做的。
但今日,程娘尖利的嗓音似乎都被窗外的雨声盖过了。傅静娴只是在程娘要喷火的眼神下敷衍地点点头。
耳边雨水落地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清晰,相对的程娘的斥责也愈发模糊。傅静娴听着听着,忽然想起穿林打叶声,自己曾在傅玲燕带来那本诗词上见过,记忆中应该是一首词。
那首词……大致是什么内容来着?
门板的碰撞声随着窗外风雨冲散了思绪,有人踏过一地碎叶水渍,带着未消的寒意款款而来。
“静娴,你这儿热闹的很啊。”来人轻笑。
程娘的脸色瞬间难看,赋儿默默靠后两步。
盈盈玉手托着一枚书签,叮铃一声置于桌面上,青色宽袖顺着手肘滑落。
“倒是我多年未归不知傅家规矩了,竟能让人来小姐屋中又摔又嚷的。”傅玲燕站在傅静娴前侧,伸出的手正好遮掩了两边视线,“婷竹同我说过,程娘是府中资历较老的管事,不知可否请程娘教教我这府内规矩?”
程娘原本还想张的嘴悻悻闭上。
你不用听。
就像傅玲燕扶住了那柄伞,现下,她亦挡在傅静娴面前。
耳边的雨声依旧磅礴。
傅玲燕是傅家正经的嫡出大小姐,即便大夫人会因她这般行事责罚,却也远远轮不到程娘来教训。
程娘没扛多久,很快便灰溜溜走了。
“外面的银杏叶,被雨打落了许多。”傅玲燕温声道,“现在许是不太能摘到,不如拿这个抵你,如何?”
白底折扇攸然展开,一树银杏跃然其上。
“……你怎么,随身带这么多东西啊。”傅静娴没忍住笑了,霎那间冰雪消融。
“一些小把戏。”傅玲燕合起折扇,扇骨不轻不重敲了下傅静娴的肩。
几缕细细的灵力从傅静娴耳侧飘出,顺着扇子流回傅玲燕袖口。
还是没法干看着啊。傅玲燕无奈的想。
“竹林里那个也是小把戏?”
“……是啊。”
折扇入手微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它都压在书案上。
傅静娴有时也旁敲侧击问傅玲燕一些问题,都被傅玲燕滴水不漏地应付过去了。二人间的关系也一直保持着温水慢炖的状态。
由秋转冬很快,腊月时,秃顶的银杏迎来了第一场雪。
府内各处都添置了炭火,傅静娴刚从赋儿手中接过手炉,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下一刻,披着大红鹤氅拎着茶壶的傅玲燕就出现了。
傅静娴看见茶壶,猜想傅玲燕是想邀她观雪品茗,吩咐赋儿将小火炉端到外面。
谁成想下一刻就看见婷竹捧着食盒跟在后面。
“炉子就不必了,给你家小姐安个手炉就行,茶我已经温好了。”傅玲燕对着窗户把手上茶壶提的更高。
傅静娴改口让赋儿先将小几挪出去。
院中石桌上都落满了雪,傅玲燕看了眼后直接略过,白瓷的茶壶刚放上小几,傅静娴就推来一枚品相上乘的茶盏。
傅玲燕挑眉:“这色泽,算你珍藏吧?就直接拿出来给我了?”
傅静娴捧着手炉坐下,神色淡淡:“送你都行。”
“可惜没有顶好的茶来配。”傅玲燕装模作样叹息着,“只能委屈它啦。”说着打开了食盒。
浓郁的甜香夹杂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傅静娴看着傅玲燕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这是?”
“我上小厨房做的,食材来路正宗,放心吧。”傅玲燕还很贴心的加了勺。
……上厨房?傅静娴认真看了眼傅玲燕,再去看碗中内容。
雪白的甜汤中点缀了鲜艳的枸杞,中间还撒了金黄的桂花,看上去像是之前傅玲燕处理好的那批。
“银耳燕窝羹,我加了牛乳。”傅玲燕在一边解释道。
牛乳珍贵,府内就是有也肯定先紧着小少爷,傅玲燕又特意提及食材,那恐怕就不是府内的东西。
“阿姐费心了。”傅静娴真心实意道。真不知道她既然说自己患病,又是从哪里搞这么多
“把戏”。
婷竹放下食盒就回去了,赋儿也回屋继续打扫,院中安静,只余香气阵阵。
傅静娴把手炉往里窝了窝,端起勺尝了尝,甜羹暖暖的在口舌间滚过一轮,口感意外的好。
小几另一边,傅玲燕摆弄着汤勺,见傅静娴吃着还行,也放下心来:“我好久不做了,所幸你吃得惯。”
“这有什么吃不吃的惯。”傅静娴道,“阿姐以为我有多金贵呢。”
傅玲燕笑笑没接话。
“倒是我没想到,阿姐还会下厨做这些。也是在外学的吗?”傅静娴问,顺便暗戳戳打算试探点傅玲燕门派的消息。
倒是傅玲燕表情愣了愣:“嗯……差不多吧,是一位对我很重要的故人教的。”言罢,她有些歉疚地低头,“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注意到傅玲燕语气有些低落,傅静娴想了想说:“不如托人给你那位故人带个口信?”既然在外拜了道长为师,找人应该也会方便些才对。
“早托人找了,只是故人形迹实在难寻。”傅玲燕轻叹,复又笑着摇头,“我怎么又把话乱带了,罪过罪过,静娴不如再尝尝这茶。”
清冽茶水入盏,这回一看就知道不是府内有的东西。
“茶水”红艳,傅玲燕解释是花果茶,盛在白玉盏中倒像是开在雪地的红梅,入口回甘。
“明目,宁神,养肤。静娴喜欢的话,我那还有很多,可以差人送过来。”傅玲燕见傅静娴饮完,很快又动手替她添满。
“本就是乘了阿姐的面子,怎么好再……”傅静娴忽然道,“这里面加了书里那种花吧?”
“是,怎么发现的?”傅玲燕笑吟吟地问,面上不见意外之色。
“闻起来很熟悉。”傅静娴言简意赅,“这也是姐姐自己调制的吗?”
“硬要说的话,确实,不过最开始是从我友人那儿调配的。”
“阿姐当真心灵手巧。”
下厨配茶,舞剑阅诗,桩桩件件,皆是闺阁小姐不曾涉及的随性潇洒。傅静娴眼中艳羡一闪即逝。
又闲聊良久,却是傅玲燕转头示意:“静娴,看,又下雪了。”
漫天雪花飘落,傅静娴下意识伸手,雪白的一点在她手心化作一滴水。
侧目时,傅玲燕正执盏,专注地瞧着这场雪,火红的鹤氅在廊下铺开,称的她肤色愈发白皙。
她在外,也是如今时一般赏雪吗?
廊下不再有人言语,万千思绪化作飞雪,不声不响落满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