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白日的喧嚣都散去,顾盼的院落里只有侍女们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和远处池塘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蛙叫。
顾盼还没就寝。
她独自倚窗,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窗沿上,和她过去一年尽心维护的世家女子的端庄截然不同。昏黄的烛光照在她身上,朦朦胧胧的,像有一层雾。
翠蕊不敢上前打扰。
白日里发生了那样许多事,又没有了崔公子这样的助力,姑娘必定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
银袖不像翠蕊,她看外面天已全黑,姑娘又一个人在窗边似有愁绪,忍不住开口道:“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顾盼仍旧看着窗外,喃喃道:“再等等。”
等什么呢?
饶是银袖,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月上柳梢头,一个黑影迅速落在顾盼院落的内墙中,带来一阵迅猛的风,吹得顾盼眯了眯眼睛。
她转头回顾,那身影顿了一下,但幸好天足够黑,他在黑暗之中的停顿,没有人发现。
或许,也没有人在意。
顾盼此时却是停留在那一团烛火带来的光亮中,黑暗里的人一步一步地靠近她,挺拔的眉骨因为走到了光下而生出一片阴影。
是魏涑。
这样的场景,在邰州发生过无数次。
翠蕊和银袖默默地退了下去。
庭院中只剩下顾盼与魏涑。
“你来了。”顾盼出声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好像给魏涑下了个定身符一般,他再也没有前进,就那样立在离她三步之远的檐下。
远不得,近不得。
魏涑面罩下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而似乎是没有得到回应,顾盼转头看了魏涑一眼。
魏涑有些不自在她这样平静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躲开。
在邰州的时候,每回他翻墙进顾盼的院子她都爱答不理的,甚至会放钉子在墙头,扎得他满手是血。
可就算他满手是血,他也会一个一个的血手印爬到顾盼的身边。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院子里到处是他的血,她吓坏了。
他却很高兴。
这里从此是他的领地了,他用自己的鲜血标记的领地。
“魏涑。”
魏涑的意识被顾盼轻柔的声音拉了回来,一时之间,他几乎要忘记两人之间的过往,眼神就那样不自觉地落在顾盼身上,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浓情蜜意。
“你又赢了。”
顾盼清冷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眼睛里的那些柔情像雾一样地飘远,他甚至嗤笑自己:魏涑,你被她骗了多少次,为什么总是学不乖?
魏涑慢慢扯掉自己脸上的面罩,屋内昏黄的烛光将他本就凌厉的脸打下一片阴影。
一半在烛光中,一半在阴影下。
“顾盼。”他直呼她的名字,就像她对他一样,“你知道的,同你,我从来不在乎输赢。”
末了,停顿一下,又道:“你为什么要跑?”
魏涑的声音沙哑,问出他最想不通的环节。
她为什么要跑呢?
自己对她来说,难道就这么恐怖吗?
顾盼也没想到魏涑竟然会问出这种话,她为什么要跑?
不然呢?
不跑的话,就呆在邰州任由魏家一点一点以婚姻的名义蚕食顾家的产业吗?
顾盼觉得可笑。
可她不能笑。
非但不能笑,她还装出一副惆怅的模样,道:“魏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要我进京,我又哪里敢忤逆他?”
又在骗他。
魏涑心里知道,若是她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勉强她。
即使是她父亲也不行。
魏涑沉默良久,终究不愿意拆穿。
顺着她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边说一边转了转头,烛光正好照到他的左边侧颈,有一道刺目的深褐色陈年旧疤,约半指宽,从左耳后一直蜿蜒到锁骨。
仔细看的话,魏涑的左耳垂也缺了一块。
烛光下,更显他的凄厉。
看着那疤,顾盼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
**
为什么不告诉他?
顾盼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笑。
告诉他了,她还能走吗?
彼时在邰州,魏涑几乎是一步不离顾盼。
白天派人监视她,晚上他不想让被别人看见她,就自己翻墙头来找她。
他左耳的疤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躲、不能回避。
这是她欠他的。
可人就是这样,就算道理在心里重复千万遍,也没办法忽视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
那就是,她想逃。
想逃到一个没有魏涑的地方。
想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这样狠决和卑劣过往的地方。
难道她要为了自己十二岁时犯的一个错误就赔上一生吗?
曾经的回忆又侵入顾盼的大脑,她强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如今重要的是,她必须保证魏涑对她的忠诚。
否则,她在周怀晏那里就没有任何价值。
就这样吧,利用自己的眼泪做武器,像以往一样,谋得魏涑的片刻心软。
“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和你说。我父亲……父亲……不让我说……”
她的眼睛都哭红了啊。
如果就这样原谅她,会不会太轻易了呢?
可她眼睛都哭红了啊。
魏涑认命般地闭上眼睛,轻轻说:“我知道了。你别哭了。”
顾盼知道,这是魏涑心软了。正如过去五年的每一次。
她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问出自己最在乎的事情,声音轻柔得不像话:“那……你都和周怀晏说了什么?”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到魏涑,他怒极反笑,露出他的虎牙,在黑暗中更添一股子邪气,“怎么?怕我给哪位怀晏世子全盘托出了你就在他面前讨不了好了?”
顾盼一窒,还没说话,魏涑却似乎懊恼起来。
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当初,你以新的矿脉为由,把我支走,独自北上。而我,却一无所知”一边说,一边魏涑看了一眼顾盼。魏涑的声音很温柔,语气中没有责怪,顾盼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将眼神躲闪过去。
魏涑不在乎般地继续说:“等我回到邰州照常去你家找你,梧桐阁早已人去楼空。”
梧桐阁,便是顾盼在邰州的院子。
“我问你父亲,你去哪里了,他不愿意告诉我。可他又是你的父亲,我不能对他不敬,大抵你会不开心的。不过,他也有软肋。”说到这里,魏涑邪气地笑了笑。
这个熟悉的笑容。
魏涑转过头来盯着顾盼的眼睛:“其实你很聪明,真的。可惜,你的父亲好像更喜欢你那尚在牙牙学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弟呢。”
“我不过是把一把小刀架在你弟弟的脖子上,甚至刀锋都还没有触碰到他的皮肤,你父亲就火急火燎地上赶着告诉我你的行踪:京城。”
顾盼遍体生寒。
“我知道后几乎是立刻往京城赶,可在出城门时我才发现,当地官员及其亲眷若无调令,不得上京。而那调令,竟然那样难弄。就连姑父也不准我出城,怕我给他惹事。”
“顾盼,你真的很聪明。竟然用这条不起眼的法令将我限制在邰州近一年。”
“幸好前两月这位怀晏世子奉命下江南,不知怎的,竟然‘顺路’经过这邰州,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事。”
“而他,可以帮我上京。”
顾盼不由得沉吟,原来是怀晏世子主动找的魏涑。看来平定江南左道的官场动荡只是个幌子,他此次江南之行的目的,恐怕就是铁矿一事。
“他要你帮他做什么?”
魏涑看着顾盼“求知若渴”的眼神,一股戾气冲上他的脑门,搅得他生疼。
疼痛化作利剑割破了他们俩从见面以来维持的平和假象,魏涑的话像刀子一样地往顾盼身上扎:“怎么?你怕了?你怕我把那些你的秘密都告诉他,你就在京城无法立足了?京城到底有什么好?顾盼,你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价,这里贵女如云,你算得上哪根葱?”
“你不过是一个商贾女子。”
此话一出,顾盼脸色大变。
“京城没有你,就很好。”她擦干眼泪,轻轻道。
眼泪如果是无用的盾牌,那就用言语化作最锋利的刀剑。
“魏涑,我北上京城,就是不想见你啊。难道你还想不明白吗?我讨厌你总是夜半三更翻墙而入、讨厌你脖子上的疤,它总是在那里提醒我,我年少时的无知和卑劣,提醒我,我今后的人生都要和你绑定在一起。我不想要一直活在自责和悔恨中,不可以吗?”
顾盼说完,刚刚擦干的眼泪又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泄出。
真是奇怪,明明留下伤疤的是自己,被抛弃的也是自己,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魏涑心里忍不住地想。
他现在奇怪极了,一边是大夫摇着头说他的耳垂肉再也长不回来了,他成了一个身残人士,无法入仕,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叹息声、亲戚的窃窃私语……
而另一边是顾盼的哭声,她说她很难,她的父亲不会把家产留给她,她也许会被卖去给郡守做妾……
“别哭了。”魏涑将他的面罩拉上,轻声道,“我走就是。”
“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
什么?
顾盼连要哭都忘记了。
她怔怔的。
似乎是不太理解“再无瓜葛”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真的,可以摆脱魏涑了?
“等等!”顾盼不信,出声叫住他,“你手握我顾家铁矿的秘密,我焉能和你再无瓜葛?再说,我如何知道,你日后不会蓄意报复?”
魏涑的脚步一窒,离开的背影却没有回头。
顾盼看不清魏涑的表情,只听见他说:
“我永远都不会报复你。”
说完他便翻墙离去,只有墙边的树影婆娑,证明他确实来过。
而顾盼和魏涑都不知道,那婆娑的树影里,还藏着一个人。
观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