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慕白坐在窗边,沿着小窗望着外面的景象。
她特意叮嘱掌柜,要了一间正对着城门的房,方便她时刻瞭望城门洞开情状。
却见方才刚从门前经过的鲜衣怒马女子,转眼间又来到客栈面前。
冷慕白本就因掌柜的缘故对这个女子多了些关注,此刻见她去了又回,往来迅疾,并且直奔城门,更是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只见那女子来到城门处,未曾下马,与守卫交谈了几句,城门就为她一人打开。
见状,冷慕白有些不解,为何那个女子能出城,她却不能?
看身形,她也是会武的。
她沉思片刻,一跃下楼,来到城门所在,带着些许疑惑问守卫:“为何这个女子能出城门,我却不能?”
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之前与冷慕白对话过的,回道:“那位是我们城主的幕僚钟离君,也是这次交战的领军。”
冷慕白蹙眉反问道:“领军可以单独出城?”
守卫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只能干巴巴回道:“这个……钟离君是去城外检查布防……”
这时一直听他们对话的另一个守卫出声:“姑娘可是会武?我记得你先前同我们说过。如果不介意的话,现在还未开战,你先走吧。”
冷慕白打眼望去,说话的这守卫一脸聪明相,一双眼睛里满是灵动的神气。
她朝他颔了颔首,回道:“我会武的。”
原先说话的守卫眼见三言两语间同伴就把这位姑娘放出了城,他再阻拦也只是徒增事端,遂叹气道:“那就请姑娘务必顾惜好自己。”
他一边拉开城门,一边留意着外面的景象,对冷慕白再三叮嘱:“姑娘快些走吧,马上开战了。”
冷慕白向他们抱了抱拳,走过城门。
步伐不快,却在眨眼间走出十丈距离。
守卫们再眨眨眼,面前已经不见冷慕白的身影了。
冷慕白练的是门派里的乱花步法。
乱花步在江湖并不闻名,却并非由于它平平无奇,相反,它比榜上排名第一的浅草步法更为飘忽不定、行踪莫测,并且迅疾如风,学有所成者会化作世间的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团柳絮,轻飘飘地随着风传递出去。
简而言之,习练乱花步法登峰造极者,可一步千米之遥。
缩地成寸,莫外如是。
遥遥地,冷慕白在望见前边一直有个红影,是刚刚出城的女子。
冷慕白速度还要比她快点,很快那红影在她视野里放大,她们逐渐接近。
只是这也意味着,她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冷慕白眼神渐凝。
她是不懂什么行军布防,她只是个跟阎王抢活干的罢了,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收割在自己看来罪有应得的人的性命。
她门派名为落日,内部高悬“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匾额,据她师父所言,这代表着他们是常伴落日的人。
人生如曜曜烈日,日落了,这个人的生命也就到了头。
他们是常年与死亡相伴的人。
冷慕白有猜测过,门派祖师会不会就是认为自己是那残阳铺照的水,一半森森冒着寒气,一半灼灼折射出血红光芒,才将这句诗书成匾额高堂悬挂?
因为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应该想的是,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毕竟,一城的布防再远也不会在千米之外,一个声称要查看布防的长官,也不会跑得离城墙越来越远。
她不是凉城城主、城门守卫那种能够对一个人交付全身心信任的人,她疑神疑鬼、游离在世人之外,所以她能发觉那个女子一举一动皆是破绽。
匆匆忙忙跟守卫说要出城巡查——谁家打仗之前仍随意出城巡查?不都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领着一众下属,浩浩荡荡出城,点评布防情况,下属即刻改进吗?
而不是她这样,自己一个人疏疏落落地出城了。
这样的借口,只有傻子才信。
可是这全城上下,竟都是眼盲心瞎的傻子。
不知他们的将军,正义无反顾奔向敌营呢。
冷慕白本应改道,她要去阁里交接任务,而她所在的落日阁位于秋朝中南部的一个高原上。
高原属永州辖域,气候恶劣,早晚温差十分显著,空气稀薄,晴雨骤变,人去了就会头晕眼花、胸闷气短,压根不能生存。
落日阁却把门派选址定在这里。
作为一个杀手组织,最重要的就是组织里面杀手的武功水平。
而创设落日阁的前人发现,在艰险条件下训练出来的杀手,体质明显比寻常人好,同样一个招式,他们使得会比寻常条件下训练出来的更有一击必中的力量。
冷慕白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
她的一招一式,都是早晨呼吸着凛冽的空气、晚上在刺骨的寒风里自持着练成的。
秋朝东部有极长的海岸线,西部与辽阔大陆上的诸多国家接壤,深州与云州毗邻,均沿海,深州北上,云州南下,交界线往西恰将秋朝分为两大区域,南北人情事故俱是不同。
而永州位于秋朝中南部,四面皆为平地,独它为高原。
她在云州完成任务,回永州需得向西向南,而半途转而送埼玉一行人到深州,算绕路,而当下这个红衣女子出城门往南行,去的是云州的方向。
她若是不欲多事,应该与这女子错开,眼下西行便罢。
若是想多管闲事,远远缀在她身后就可。
她向来疏淡,不问这些世事。
所以——
所以还是跟上去吧。
她看那兄妹俩都很顺眼,他们认亲的时候她也在门口看了几眼情况,关家上下都是情深义重之人。
不然也不会被这红衣女子骗。
想到这,她淡淡撩起眼皮,看向前方自从她停下来之后几乎消失在她视野里的身影,提步追了上去。
钟离秋自出城后就埋头赶路,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直接飞到云州军营里。
得到这张布防图,她就可以取代钟离云成为这次交战的指挥。
此战如若大胜,她也将一战成名,获得角逐云州下任州主的资格。
眼见云州军旗飘扬在一里开外,钟离秋心底的愉悦逐渐升腾,就在这时,她面前忽地落下一道身影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她来不及反应。
身下的马朝着前面的人疾驰而去,那人却兀自站在原地,不动弹,右手将刀横在身前。
情势紧急,钟离秋的思绪却异常清明。
无论眼前的这个人是来者不善特意在此蹲守她,还是偶然间路过,既然发生了这个意外,惊了马,那么那人的刀真的横在了马上也好,她的马踏上了前面那人的身体也罢,此事都无法妥帖。
千钧一发之际,她睁大眼睛,一勒缰绳,马被她拖着,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它长长嘶鸣一声。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人的身影。
波澜不惊的面孔,安然伫立的姿势。
她再慌乱,再无措,也仿佛与她无关。
就是这般的不动如山。
好在有惊无险,钟离秋最终勉勉强强擦了过去。
即使已经没有相撞的风险,她仍然心有余悸地使劲攥着缰绳,马顺着她的力道没头没脑地转着圈,发出受惊之后“呼呼”的喘气声。
“你做甚么!”钟离秋安抚着马停在原地,怒目直视前方的身影。
冷慕白手握着刀,稳稳横在身前。
与之前一般无二。
听见钟离秋的质问,她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动作细微得让钟离秋觉得好像是一阵风吹过带动了她的眼睫,才上下扑棱了一下。
她心底的火瞬间烧起来了。
她翻身跳下马,几步走到冷慕白身前,与她相对而站。
“你是何人?挡我前路又是所为何事?”
想着对方或许只是个求助的普通人,钟离秋努力摁下心头腾腾直冒的火气,尽力问清她的情况。
以防误解导致争斗,有所伤亡就不好了。
钟离秋虽是云州州主的女儿,是官家子弟,但兴趣广泛,对百家学说、策论兵法、五行八卦,甚至是武学功法,都颇有涉猎。
她知道当今时代乱象初显,江湖门派势力可观,而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需得对于各大势力都有充足的了解与评估。
之后,或是争锋相对,或是和而不同,或是收为己用,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待探究。
而在她一直尽力收集江湖消息的作为下,她自是知晓江湖门派虽然讲侠气义气,可到底是人在的地方,哪里会真的那么光明磊落,毫不藏污纳垢呢?
水至清则无鱼。
江湖里面彼此之间自有恩怨情仇纠葛,纷争不断。
而习武之人虽说自称从不讲虚头巴脑的东西,对论述君臣之事、为人立世的所谓正统学说嗤之以鼻,在她看来,其实不过是将野蛮本质暴露在外,没用一些君子礼节包裹自己而已。
这些武林侠士,最是逞能斗狠、争强好胜,有点武艺傍身就刚愎自用藐视群雄,对谁都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可憎面目。
所到之处,皆是纷争。
贪嗔痴怨向来傍身于人,这些侠士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世俗的人追求金钱名利,而他们追求所谓虚无缥缈的武学大道。
一本剑法可以引得众人打得头破血流,私底下为了争夺一些功法典籍的阴私更是不少。
那些莽夫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她可不会。
只是即将开战,她得快点把布防图送过去才好。
于是她定了定神,问了上面的问题。
冷慕白睨了一眼她正气凛然的脸孔,简洁道:“你不能走。”
钟离秋一听,被强压下去的火气又“咕嘟嘟”往上冒,她恼火道:“你话要说个明白,什么叫我不能走?我想走就走!”
冷慕白摇头,“你不能。”
听到这,钟离秋气极反笑,“我有什么不能?”
她一把牵过旁边的马,双手一撑就要上去。
冷慕白也上前,把手中的刀调转了个方向,变成横在马背上。
钟离秋正要上马,眼前倏然出现一把刀,刀锋凛冽,她心底一突,手松了半截,整个身体便没了支撑,她的脚慌忙想要踩下去,可她这匹是上好的千里马,高大健壮,慌乱间她的脚竟踩不到实地,一个不慎,她就跌落下去。
她手在半空中想要抓握住一个凭依,却扯到了马的鬃毛,马吃痛长叫一声,左右蹦了几下,钟离秋更是抓握不住,向后仰倒。
冷慕白犹豫一下,还是没去扶她。
她算着钟离秋与马的距离,担心自己扶了一下她便趁机上马离开,索性随她跌下去,到时候直接擒拿。
于是钟离秋后脑着地,狠狠摔在地上,磕得她头晕眼花。
她仰躺在地上,冷慕白微微探头,查看一下她的情况。
别摔坏了才好。
钟离秋恶狠狠瞪视这个可恶的狠心的莫名其妙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