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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枝打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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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东郊旧庙。

一夜细雨过后,墙角青苔更胜。断瓦落着不规整的雨滴,将泥泞溅上夯土裂墙。

李挽立于檐下,挑开悬于头顶的梅枝,回身看向昏暗的内堂。

里面一片死寂。

冷梅清香掩盖了血腥臭味,需得细瞧才能看清地上堆得的十几具尸首,小山似的,将穿堂微光挡得严严实实。

“殿下,南蛮安插在建康的细作,已经尽数斩除于此。”刀鹊在他身边回禀,声音带着些微害怕。

李挽静默片刻,慢吞吞回了身,“嗯,整理干净,能保南边十年安宁。”

平静无波的语气,但刀鹊知道,这已是王爷极其难得的喜悦一面。

他垂下头,黢黑面上咧出一抹淡笑,“建康一心扑在禁军都统一事上,若非王爷运筹帷幄,这天赐良机恐只有错过。”

李挽讥笑,“得感谢咱们的纪大将军。要不是纪勇男想禁军兵权怕是想疯了,放松警惕,这些细作能如此轻易的被你发现?”

说话间,兵卒搬运着尸首,从窄小庙门进出。鲜血横流的人身从李挽身边擦过,他轻轻拢住鸦青长裘,眉目间的嫌弃一览无余。

刀鹊听出主子话语里的不屑,忍不住帮腔怨道,“明面里镇远大将军得胜凯旋,美名赞誉无数,实际却留下一堆烂摊子,这五年来王爷替他收拾过多少细作,自个儿也不上点心。”

随着刀鹊话落,一滴积雨顺着花苞落在李挽眉心,他刹那间拧起眉头。

头擦屋檐的壮汉,赶紧捏起一把弱不禁风的纸伞,撑在李挽头上,又道,“南蛮的事就应该让镇远大将军处理。昨晚他派兵前来帮忙,王爷何苦要拒绝,害得自己彻夜淋雨受苦。”

“本王的话你还是没听明白。”

李挽广袖拂开那把弱不禁风的纸伞,“你以为这五年缘何战火不断?镇远大将军从军二十年,能看不出来有细作?”

“王爷……”刀鹊头抵着伞面,目光怔愣,似是已经猜出什么,却不敢确认,只嗫嚅双唇,道了一句,“王爷这是何意?”

李挽知他心里已如明镜似的,不觉缓和了语气,嘲讽道,“征伐可是某些人的财源。你说,本王断了大将军的财路,是不是应该去庙里给他上支香?”

刀鹊笑容牵强,小纸伞举在鬓边,眼瞅着玄袍衮冕、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步入昏暗逼仄的佛堂,随手从地上拾起三支断香,燃了扔在尸山上。

三缕青烟很快包裹尸首,缭绕而上。佛堂里没有佛龛,只有一盏发霉的香炉。

李挽负手立于尸山之前,仰头注视青烟从漏雨的房梁飘出,目光中没有丝毫虔诚,倒是充满了无尽戏谑。

片刻后,尸首清点完毕,刀鹊呈上竹简,“殿下何时进宫禀报?属下安排马车。”

“禀报什么?”

李挽挥开竹简,翻身上马,

“本王进山偶遇寇贼,尽数斩杀。需要禀报什么?需要向谁禀报?”

刀鹊看着李挽悠哉悠哉的目光,霎时反应过来,这些细作已经死无对证,王爷根本不欲再与纪家周旋。

“可是……”

这些细作可是弹劾纪家治军无能的有力证据!特别是在任命禁军都统这个节骨眼上……

但李挽却根本不想用这个筹码,“没有可是。”

他微眯凤眼,忽的探身,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折在手里,

“本王为讨夫人欢心,踏雨寻梅,误入深山。怎的?现在还需要什么解释吗?”

“这……”

刀鹊目光讷讷,合理是合理,但他莫名感觉于心不安。

立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微扬薄唇,确实理直气壮得很,“夫人在哪儿?”

“昨晚宿在皇宫,眼下不知是否回了王府……”

“这小女娘倒是与太后亲近……”

不待话音落尽,李挽一手挽缰,一手执花,已经扬长而去。

梅枝打在马上,浅黄花瓣落进泥地,扑簌簌撒了一路细雪。

====

陆蔓回到王府时,一驾华贵的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前,瞧清车前挂的牌子,原来是陆府来人了。

走进庭院,见厅堂门前倚了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身板瘦小,秀容惨白,裹了袭月白小袄,站在朱红门边,被衬得毫无气色可言,仿若一阵风过便会香消玉殒。

见到陆蔓,细蝶般的身姿翩跃飞来,“姐姐,可算见着你了。”

“妹妹怎么来了?”

陆蔓上前迎接,见瓷娃娃泪眼婆娑,生怕把人捏碎了。

从来人哭哭啼啼的叙述中,陆蔓大致推测出,眼前这位是陆家旁支堂妹,自称桐儿,陆桐。

大婚两日,陆家旁的亲戚还没有走动,陆桐便自个儿跑来,言语间尽是两日未见的想念,足见她从前同原主堪称亲密。

陆蔓捏住手绢,帮陆桐擦泪。

娇人儿浑身没有一根骨头似的,软软的,毫无防备,攥着陆蔓的袖口,依恋无比说道,

“阿姊大婚那晚同我说起,想去纪府别院瞧瞧,我原想着同家中长辈知会一声,阿姊怎的自个儿就去冒险了?昨日在西河直街,可有被纪家那泼猴打伤?”

纪家那泼猴?

她从前竟这么称呼纪子辉的?

陆蔓惊异,问陆桐,“我前日还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陆桐以为姐姐怀疑自己,赶忙道,“我与纪家五娘子同窗,阿姊希望我向纪家五娘子去拜帖。”

原来原主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陆蔓握住陆桐的小手,“那你告诉长辈了吗?”

“我没有!”

陆桐手指绞着罗裙,眼中瞬间盈满泪花,

“虽然我……我是有些担心,但阿姊不愿长辈知道,我也不想忤逆阿姊。”

她吸了吸鼻尖,面色越发苍白,小脸缩在领巾里,一双眼儿怯怯瞟着陆蔓,

“况且阿姊说的有道理,纪家与陆家同为南土姓望,又有姻亲,向来亲厚,不该挑起两家争斗。”

陆蔓宽慰她许久,努力放缓了声调问她,

“所以……我才想以王妃的身份去拜会纪家?”

陆桐点头,见陆蔓没有责备之意,眼珠颤了颤,这才勉强止住泪意,

“阿姊忘了么?不是拜会纪家,是去纪家在西河直街的别院,阿姊一直觉得那别院古怪。”

水盈盈的圆眼咕噜噜盯着陆蔓,半晌,她轻抹桃腮边的泪痕,嘀嘀咕咕又道了一句,

“阿姊不愿陆家难做,却让自己置于王府陆家纪家之间,费力不讨好……”

陆家旁的亲人还不认识,但这位妹妹,看起来倒是亲密体贴。

陆蔓轻轻勾起唇角,将人扶来自己身边,

“妹妹莫担心,阿姊自有盘算,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倒是那纪家别院,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即刻过去一睹究竟,可好?”

原主在死前安排了这样一桩大事,纪家别院,她无论如何也得去查清楚。

陆桐给纪五娘子的拜帖已经送去,加之今日休学得空,两人一合计,当即乘了马车往西河直街去。

====

纪家军功显赫,是建康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哪怕是一座别院,也极尽挥霍,墨瓦屋阙连绵。

昨日陆蔓走过的西河直街,只是别院偏门,行至正门,才见朱红门扉占据了城中绝佳位置;门前白玉地面铺就广场,三道交汇,四通八达。

陆蔓陆桐将马车停在偏门边,使了些银子,请仆从帮忙通传。

二人正候在门旁,却听一声吃痛的闷哼声从马车后传来。

陆蔓与陆桐对视一眼,还未有动作,又见一个小男孩从院墙半人高的狗洞里滚到街上,被马车重重的一撞,停在了车轮边。

院墙里的人不肯罢休。紧接着又扔出鸡毛掸子一类的零碎物件,砸在小男孩的身上,还掺杂着辱骂声,说着,“白籍都没有的下贱东西,赖在府里白吃白喝,比死鬼还不如,真不知道你那狗娘生你做啥。”

那声音尖利刻薄,如一柄锋刀,没有丝毫留情的往小男孩身上戳。

原本广场上还有嘈杂,也在这辱骂声中,渐渐没了声响。

春风料峭,小男孩孤零零蜷缩在马车边,无声无息,像是快要被溺死在咄咄逼人的辱骂声里。

陆蔓看不下去,走向马车,将人扶了起来。

站得近了,才瞧见二月的冷天,小男孩只着一件麻衣,胳膊膝盖还破了好几处,冷风呼呼往里灌,瘦小的身板抖得跟筛子似的。

他仰起小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掌擦破大片血肉,在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谢谢。”

小男孩冲陆蔓转动着乌溜溜的圆眼,里面憋着晶莹泪意。

院墙里的人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开了小门,走出来一位管事模样的人。

“是哪个不长眼的,手伸到我纪府来了……”

他骂着骂着,一眼撞见陆蔓,有些犹疑的停下声音。

他虽然不认识陆蔓,但见眼前车吗华贵、来人精致得体,料想也是大户人家惹不起的贵人。

几乎瞬间,原先刻薄的嘴脸露出笑意,“小娘子,得罪了。府上奴仆不懂事,可有冲撞尊驾?”

“杨叔,”陆桐笑着从远处走来,“我们无碍。”

陆桐与纪五娘子有些走动,纪府管家杨叔认得她,很快也猜出陆蔓的身份,吉祥话便接踵而来,

“好巧!原来是陆五娘子,那这位想必就是王妃了吧!老朽还道是哪位天仙下凡,能一睹王妃盛世美颜,老朽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陆桐咯咯笑了起来,陆蔓却没有她好说话。

方才杨叔的刻薄嘴脸她听得一清二楚,糊弄不得,

“杨叔,我听你说他不懂事,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要遭此毒打?”

陆蔓本就生得飒爽,往人群里一站,自有一股刚直不屈的劲头。眼下,她底气十足的言辞一出,很快吸引了路过行人的注意,眨眼马车边就围了一圈人。

杨叔惩罚依凭随心所欲,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刻又被无数看客用审判的目光盯着,老脸瞬间羞得通红。

“王妃真善良啊,真善良。瞧瞧这气魄,真不愧是豫章王府的女主人。”

杨叔笑呵呵打趣,以遮掩自己的尴尬,

“劳二位受惊,还请移步福鹤堂,老朽去为二位备些茶点吃食,压压惊。”

陆桐挽着陆蔓,小声道,“阿姊,入府要紧。纪府管教下人,咱们就别插手了吧。”

陆蔓不依,抽出手臂,将小男孩护在身后,“管教归管教,哪有这样轻贱人命的道理。”

周围看客亦被陆蔓激起愤怒,跟着附和道,“是啊,要不是王妃殿下路过,这孩子怕是命都没有了吧。”

“纪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必须给个说法。”

周围一时人言嘈杂,群情激愤。

“误会!误会!”

杨叔瞧着祸水往纪府上引,慌得直跺脚,索性一拍脑门,大声嚷了句,

“这孩子就是个奴籍,就算死在纪府又如何,况且只是将他碾出府去,各位消消气、消消气。”

“哦,就是个奴啊。”

陆蔓身边的声音陡然变了调,阴阳怪气,颇有些埋冤她的意思。

“我瞧着王妃袒护他,还拉拽他,以为再不济也是个庶民呢,哪晓得竟是个奴。既如此,何故如此亲昵。”

陆蔓愕然于周围人的理所当然,当即怒竖眉目,“奴籍又如何?也是一条人命。”

然而周围的人已经稀稀拉拉散了,没人愿意为一个奴籍小泼猴子费神。

小男孩懂事,乌溜溜的眼睛瞥了几眼四散的背影,默默与陆蔓拉开距离,“姐姐,我的命早就卖给了纪府,你莫再为我费心了。”

陆蔓看着眼前一双亮如明镜的眼睛,里面隐忍着不甘与悲伤,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你说你被卖给了纪府,那我可以把你买回王府吗?”

刹那间,小男孩的眼眸亮了起来,还未作声,便听一道带笑的浑厚男声传来,

“能得王妃殿下青睐,小果儿真是好福气。”

小果儿抬起婆娑泪眼,轻轻一眨,当即笑开,

“瑞生哥哥!”

他扑过去拥抱来人,陆桐唇角也扬起笑意,

“这位是纪府门生白瑞生白郎,武艺高超,为人也正直良善,极受纪大将军器重,这座别院便是纪大将军赠予他的府邸。”

小娘子桃腮红彤彤的,眼眸瞧着的那位儿郎,短袍筒裤、红绦束发,含笑向两人走来时,肩背四肢的曲线矫健得惊人,确实当得起小娘子一抹羞色。

陆蔓浅笑,便听白瑞生向自己问好,又道,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是纪大将军宅心仁厚,将别院借给白某暂住。小果儿是白某老家表姐的孩子,在建康卖艺为生,白某偶有余力,略加照拂罢了。”

陆蔓轻抚小果儿的后脑,笑道,“那小果儿的身契可在白郎手中?我与这孩子投缘,也不知白郎是否愿意割爱。”

白瑞生目露歉疚,正摇头,一道娇俏伶俐的声音打断了几人,

“你想买小奴?你不想着如何道歉,居然想着讨要我家的奴仆?”

陆蔓循声抬头,嚣张跋扈的小娘子圆眼一瞪,顺手抄起墙角的枯枝扫帚,“啪”的一声笪在陆蔓脚背,

“道歉!听见没有!我让你道歉!”

尖利叫嚣声中,陆蔓本能直觉,眼前这位,恐怕就是大婚当日、与她吵架的纪家五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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