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江问她现在还冷不冷,他一直在关注她,将她身体轻微的发抖悉数纳入眼底。
陈佳渡摇摇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莫名打寒颤,但确实不冷,甚至热得发烫。
贺江让她脱掉外套,然后把自己的冲锋衣给她裹上。他的冲锋衣防水,随便抖两下就干了。陈佳渡穿在身上像个小大人,她挽起略长的袖子,然后坐到一块神似窝瓜的矮墩墩的石头上。因为一只脚只穿了袜子,前面又没有什么适合搭脚的地方,她就暂时先搭在另一条腿上。
贺江里面穿了一条藏蓝色长袖,没有图案,寡淡无味。
陈佳渡担心:“你把外套给我穿,你感冒了怎么办?”
贺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我身体素质挺好的。”
话是这么说,算了,她不想纠结。
贺江问:“刚才脚有没有扭开?”
陈佳渡说:“没有。”
贺江又问:“湿袜子穿着不难受吗?”
陈佳渡反问道:“我不是在烤吗?”
贺江看着她远离火堆的两条腿问:“离这么远你得烤到什么时候去?”
陈佳渡犹豫了一下,说:“应该可以烤干的。”
贺江直接剥了她的袜子用树枝撑起来跟鞋子还有外套放在一起烤火,然后又坐到她旁边,把她无处安放的腿收拢起来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陈佳渡稍稍不自在,缩了一下,被贺江大手捉住,于是小声嘀咕:“还不如我自己坐着舒服呢。”
贺江听罢不以为意,说:“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把腿搭在我肚子上睡觉吗?”
此言一出某人立刻僵住,腹诽还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的脚一天到晚冻得跟千年冰块似的,热水袋又不能像他的肚子一样二十四小时恒温,两眼一闭幽会周公,睡得不省人事,唯独趋热本能还在矜矜业业工作,操控身体挨近暖融融的热源。
害得贺江也有几回着凉,上吐下泻。
这种境况在安淑芝给她买了一张电热毯以后得到改善,不过安淑芝只允许她用来暖脚,说电热毯对女生多多少少会有影响,不让她过度依赖。
先决条件虽多,但正好解她燃眉之急,然而她才美美享受了一个月不到就莫名其妙地坏了,什么十年十五年质保,都不如大活人来得实在。
话又说回来,今时不同往日,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账要是乖乖认下,可不知还要被怎样拿乔,陈佳渡心想着,脖子一梗,干脆说到:“我才不喜欢呢。”
男人轻呵一声,无比短促,约是从鼻腔发声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似是提前知晓她会耍无赖。
陈佳渡头皮发麻,觉得他爱怎么脑补都随他乐意,只想赶快从他身上下去。谁知对方笑归笑,手上的劲收放自如,每每在她以为可以挣脱之际施加余力,游刃有余的程度堪比五指山围困孙悟空。
可他不是如来佛祖,她也不是齐天大圣。
用不完的蛮劲。
她咬牙暗恨。
贺江看着她有些好笑,逗趣道:“那现在开始喜欢也行。”
什么?她难以置信轻骂:“真变态。”
他也没说话,默默看她。
陈佳渡随即别开脸,只留给贺江火光映照的侧脸。她放任那双腿不打算管了,耳朵和身体不舒服就不舒服吧,她把目光安放到别处,起码可以让眼睛舒服点。
屋外暴雨如注,宛若银河倒泄,恍惚中仿佛是泛黄胶卷里面上个世纪的雨不眠不休延续至今,飘向未来。闪电忽闪忽闪,一道划破半壁天空的灿黄晃出大树、残垣还有两个相距甚近的剪影,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摇摇欲坠的老式铁窗上雨迹蜿蜒流淌,不要命似的拍打墙面,在偌大空间内霹雳啪制造回响。
轰隆隆——
一道好似近在眼前的闪电遽然炸开!!
爆裂响声锐不可当劈进耳室,陈佳渡猛地闭上眼,视听感短暂失去效力的刹那,脚腕上的灼热更显咄咄逼人,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贺江掌心微湿的手汗沁在脚腕上。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她心想。
如影随形的灼热视线根本无法隔绝,局促的避雨点也令她无处可逃。
落在对方眼中,又是怎么样的景致?
火光惺忪,侧脸清丽摇曳,像荒林中独自抵御凄风苦雨的一株脆弱无依的藤蔓,罩在不大的荫庇处。
贺江心劳意攘,混不自知地伸出手拂去她顺在耳后的头发上将落未滴的水珠,把粘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捋。
他的手还记得,根本忘不了,像是天生的,指腹与脖颈的皮肤相贴,温凉与火热的相撞,那样历历在目,那样铭肌镂骨。
每次洗完澡她身上都是清清凉凉的,尤其是手和脚,纤腰楚楚嫩得可以掐出水,然后她会笑得纯良无害地爬进他的被窝,像只不知何为知止不殆的小羊羔子,往他心窝子里钻,不要命地钻。这通常会发展成亲极反疏,激起大面积的皮肤战栗,痴迷至醉。
良久,陈佳渡瑟缩了一下,深知只需微妙的闪避足以躲开他,随后出声打破两人之间伪装的平静。
陈佳渡问:“你在国外交了几个女朋友?”
贺江愣了一下,说:“三四个。”
嗯,三四个。
陈佳渡忽然笑了下,上回听林徐薇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还以为他在国外过得什么清心寡欲的苦行僧日子呢,现在看来有对象陪有朋友找还有钱花,很不错嘛。
她不由怀疑那其实是林徐薇对她使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心疼某人。
陈佳渡又问:“漂亮吗?身材好吗?”
贺江犹豫了一下,经过一分钟孰真孰假的思考后,说:“没你漂亮,身材没你好。”
陈佳渡:“……”香车美女日子真润啊。
贺江又补充道:“嗯,也没你会叫。”
这是骗她的,其实贺江没有见过她们在床上的样子。
哦,错了,他根本就没这些个对象。
但他嘴硬,跟她学的。
陈佳渡不想再跟他继续这个没意义的傻逼话题,直奔主题:“你不应该回国的。”
说完她伸手去够树枝,摸了摸袜子,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收回脚,这次贺江没再阻拦,顺利穿上袜子以后陈佳渡弯腰抱住小腿蜷着身体,头枕在膝盖上面,冲锋衣的风帽掉下来把她的脑袋兜住,除了下摆轻微晃动的拉链以外,整个人纹丝不动,宛若一只被安放在博物馆展出的古董花瓶,跨越悠远的历史历史,渊默、沉寂、亘古。
贺江哑然片刻,说:“这是我的家,我的根在这里,我不可能不回来。”
我不是不让你回来,但不是现在。
她不吭声。
贺江凝睇着女人拱起的脊骨,一座优雅美丽的小桥。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答案不是对方想要的,一秒、两秒、三秒,于他而言短暂又慢长的僵持过后,贺江用力摁了摁眉骨,败下阵来。
“我努力过了,做不到。”他说,声音充满疲惫和颓然:“你知道吗?这真的很难。”
火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陈佳渡轻微吸了一下鼻子,感觉像是有人在往她的眼睛里塞进一块半生不熟的菠萝,酸腻的汁水因为每次眨眼而深入,伴随着密密麻麻的针刺感,缓慢腐蚀那张薄弱的眼膜,能忍受但越来越不适。偏偏她想法设法都无法取出来,越在意越明显,越明显越在意。
陈佳渡的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会呈现出这样的表现正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贺江的执拗,才更加彷徨,像个害怕出错的小孩。
面对滔天的爱意,无处安放自己。
贺江只比她大区区三岁,中间横贯的却是一条遥不可及的银河,璀璨的星是他永远走在她前面的三年阅历和积淀,是细水长流的朝朝暮暮十五年,是看不见头和尾,相隔两岸的三年又三年,是两人之间发生过的每一桩小事,以上这些无不足以让他长成一颗遮风挡雨的浓荫巨树。
六年前的他就已经事无大小地退让一步又一步,因此六年后陈佳渡才如此笃定,如此有恃无恐,掷地有声:“你答应过我的。”
又是一道雷劈开天空,白得仓促。
她心里发毛,惴惴不安,不自觉攥紧掌心,竟也磨出几分汗渍,嵌在纹路当中。
事实证明她的心慌不是没来由的,贺江早就做好准备撕开自己亲手粉饰的太平,他笑了一声,轻飘飘的,像个错觉。
陈佳渡扭头察觉出贺江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冷峭酷烈,直白地向她展示,举止间不复刚回过国时的礼貌疏离,也不复近来的温和待人,在她眼中仿佛刚才那道惊雷让他凭空被陌生人夺了舍,像头饥肠辘辘但依旧行动迅疾的豹子发现无可还手的猎物般眼里闪烁着捕猎的光,闷声不吭倾探向她,强大的威压下,她忽然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着男人劈眉夺过她的手机,长长的水晶链条从她手上脱离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莹莹的光弧,折射在黑色冲锋衣上,陈佳渡的风帽随即也被粗暴地掀掉,贺江摁亮屏幕,不知何时调至最大的亮度骤然刺了一下她毫无防备的眼睛,那根蠢蠢欲动的刺也扎进他的心。
陈佳渡的屏保是前不久刚换的,此前一直是初始壁纸。
屏保背景是图书馆,主角是正在午睡的孟樾,碎发遮眼,半张脸埋进手臂,整个人柔软没有防备。
她觉得好看,偷偷拍的,正好可以作为防搭讪利器。
但是——
贺江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她不清楚。
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对方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以及肉眼可见的颤抖。
不知道是由于用得力气太大还是……由于情绪波动得太厉害。
很快她发现是后者。
贺江嗤笑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陈佳渡……呵,干得好啊陈佳渡。真是漂亮啊!你怎么想的,需要我替你说出来吗?”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也没有理智去思考。他只知道那根无形的刺越扎越深,凭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呼吸不过来?没道理的,这太不公平。他要陈佳渡跟他一样难过,他要行刺他的玫瑰。
无数个夜晚的惊惧,早就铭记于心。
他说起来,无比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