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随手捡了根树棍拄着下山,强忍着头部的疼痛思索提前发病的原因。
问题多半出现在精神力测试的时候。接近准备室脑部出现的阵痛和测试过程中遇到的奇怪声音,都让修觉得蹊跷。
是异能与智能机械之间天然的感应力吗?修在内心苦笑一声,总不能是因为脑袋里的异物已经自我膨胀出意识,开始产生幻觉了吧?
他总是在自己的说辞和思想中极力避免提到类似“肿瘤”、“脑瘤”的词汇,在没有正式剖开脑子之前,修仅仅承认这只是医学影像脑部成像中的一片阴影。
而萨金特给他的特效药会将“阴影”缩小至被允许入学的范围。
老头曾经恐吓过修:“再这么不顾惜自己下去,到时候药效过了,脑袋里的东西‘砰’的一下炸开,我可不负责任!”
修当时是怎么反应的?他满不在乎地接过对方的酒杯,一饮而尽:“内爆和外爆不都是爆?我一个人的脑袋能模拟宇宙起源,这是我的荣幸。”
现在,是他口出狂言了。这、荣幸、他妈、谁爱、谁、拿走!
修用手背倔强地一点一点擦掉鼻下和唇边的血迹,喃喃自语:“真他娘的痛啊!”
可没过几秒钟血滴又不甘心地再次冒出头。无用的劳动重复了几次,他就彻底失去耐心了,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他最近越来越容易变得暴躁,有那么一瞬间,修甚至想直接掏出枪匣子里的东西,对准自己的脑袋。
声响声落,什么烦恼就都解决了。
不行,这显然不现实。活人有活人要干的事情。
邓巴还留在山下没有走。在二人还相距两三百米距离的时候,拥有着超出年龄肌肉的年轻人就遏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朝修奔来。
“我就知道你做得到!”邓巴兴奋地一把抱住修。
“还记得吗,在山上的时候你告诉我:‘等你到达山顶的那一刻,你的朋友就都会回来。’修,就知道你没有骗我!”
“但是等等,小…额我是说鲁恩斯殿下淘汰了?你没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看来在你眼里,皇室的脸面还是比你我的胜利更重要啊!放心,我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修松开捂住口鼻的手,没好气地推开邓巴的拥抱,“特别是那张漂亮的脸蛋,还完美附着在殿下傲慢的脑瓜上。”
骗人的,要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他绝对会一脚把娇嫩的小殿下踹回他的马赫士老家。
摊开手,掌心一片殷红。修随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两把,颜色淡了一些。好在这会口鼻已经不再渗血了,只不过残留的红色痕迹还黏着在唇角和周边的皮肤上。刚刚还炸裂疼痛的脑子这会也安分下来,看来只是极限运动后身体临时罢|工,药剂应该还在作用期间。按照上次的经验来说,药效过期后需要忍耐的疼痛会比现在要强烈得多,持续的时间也更加的长。
邓巴将修的情况看在眼里。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神情严肃地说:“你的病真的好了吗?”
“啧,怎么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准确的答案。实不相瞒,这玩意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我没办法保证它在什么时候爆|炸,因为设定时间的人不是我。”修佩服自己现在还有说冷笑话的心情。
“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邓巴的语气突然变得焦灼起来,像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握住手腕的力度也随之加强。
“嘶——松手。理由?你的什么特殊的理由。”修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
“还是说…是奥尔德林授意你这么说的?”他试着挣脱对方的禁锢,但显然失败了。修只能恼羞成怒地用直呼他便宜老爹姓氏的方式来宣泄不满。
邓巴皱了一下眉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大人从未提及!直觉告诉我,往后的日子并不太平。”
一股疲惫劲涌上心头,也许是失血过多,修轻轻点了一下邓巴的手:“放轻松,有预兆的危险根本算不上什么危险,能够阻止的危险也并不可怕,我们要做的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有…邓巴·隆,需要我求你吗?松手。要是刚刚试炼的时候你也能表现得如此勇猛,我们或许会顺利得多。”
修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足够伤人。他明明知道邓巴还在为测试中自己的懦弱自责,却毫不顾忌地以此来讽刺对方。
“对不起。”果然,邓巴低下头,松开握住修的手,不再说话。
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短短的几分钟,手腕处已经缠绕上一层青紫色。看了一眼,修嫌恶地把手背在身后。
“我知道。或许你是在关心我。”
“但没必要。一场虚拟测试的小组作业还不足以让我们成为朋友。”
邓巴明白对方是在与他划分界限,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双拳。
辅政大臣养子的身份有时也挺好用的。显然修的一句话倏然拉开了二者之间的距离,将本来和谐的同窗情谊重新回到了冰冷的上下级关系。修知道自己说得话可能有些过分,但按照他的个性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轻轻拍了拍邓巴的肩膀。
“以后您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邓巴后撤了一步,站在修身后欠身说,“另外大人让我转告您:记得按时吃饭和用药。”
修咧嘴笑了一下,点头:“好。”
有一句话被侯雷因帝国无数人验证:若是得到辅政大人突如其来的关心,那么他最好第二天上集市给自己物色一口棺材,以免死无葬身之地。
和邓巴分开之后,修先按照指示到后勤处领取了开学的物品。学院的每一个学生都会领取一个专属个人的终端,用于发布学校内务信息和联络。测试结束后,学生们被准许有一天的休整时间。海因德本地的学生会选择回家和悠闲的日子做最后的告别,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留在学院等待下一步的入学安排。
次日就是开学典礼,晚间礼堂还有一场盛大的入学欢迎晚宴。据说侯雷因几位重要的大人也会到现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许多学生已经在暗暗期待了。
这就是海因德军事学院惯会使用的伎俩:棍棒与糖果并施。
修按照终端上的地图找到了自己的宿舍。一座砖红色的长方形建筑,从外表看还是旧历古典的建筑风格,但是每栋宿舍楼门口都有人脸识别系统,内部的陈设也是按照最现代的设施布置的。
“809……好像是八楼右侧靠后的位置。”为了方便新生找到自己的宿舍,每间寝室门口都贴有住宿人的姓名和肖像。
“修·斯特兰奇,没错是我,拍得还挺帅。”旁边还有一张蓝底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年轻人又是那副标志的嘲讽脸,但修似乎对这张照片很满意。他用指尖触摸指纹锁,准备打开寝室门,看看宿舍内部。
开门之前,修想起来应该看看未来的室友长什么样。
“鲁……”一个不详的预感,修继续往后看。
姓名牌上赫然写着:
鲁恩斯·奥尔科特
指挥作战系一年生
修凝视着证件照上含蓄低头浅笑的年轻人,内心生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在成年之前,他们本该在前朝或者是皇宫里有过无数次的见面机会,但却是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对方的模糊形象。
现在在军校的短短几天内,修已经从无数地方看到这个名字,见到这张脸。他仿佛又看见鲁恩斯顶着他那长人神共愤的面庞,凑在自己的耳边低语:“好久不见呀,修捷。”
他到底在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个心胸狭隘的王子殿下?
鼻梁处开始阵阵疼痛,鼻腔里又开始生起一团燥热,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滚烫的红色液体顺势流下。
修一面捂住口鼻,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戳在肖像上,一个指甲的大小正好将鲁恩斯的脸完全遮盖住。路过的学生将他诡异的行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是一个窥伺殿下美貌的阴郁变态。
当事人本身浑然没有察觉。不知道为什么,修讨厌看到他那副低眉和顺的样子,特别是在虚空战场看到了他为人刻薄的一面。修觉得自己已经窥到对方精致的皮囊下的虚伪的灵魂。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自己陷入痴迷的漩涡。一张精致的脸不能战胜他数不胜数的使人厌恶的品质。
*
“你想换寝室?”学务处烟味缭绕,一个身着军式制服的工作人员夹着烟卷不耐烦地站在传真机面前等待什么。过了三秒钟,他冲身后的同事大喊:“他娘的电脑什么时候修好,我已经受够这个老古董了!”
“冷静点汤姆森,三十年前你在档案部当小秘书的时候还在用鹅毛笔写文件呢!”他的同事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少放屁,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提我在档案部当孙子的事情!”那人转头上下打量了修,“你站在我旁边干什么?”
修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来申请换寝室。”
工作人员吐了一口烟雾:“你想换寝室?”
“呼——没可能。”
“为什么?我已经在信息办填写了调换寝室的表格。您只需要这里盖一个章。”
“没可能就是办不了的意思。呼——没想到艾萨克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还能有如此美妙的烟卷,该怎么形容呢?吸入一口,就如同席卷了整个北境的风雪!”
“咳…”烟雾几乎是扑面而来,修不着痕迹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这点烟味都受不了?身体不行?怎么通过入学测验的?”男人直接朝修吐了一口烟云,玩味地看着修强忍咳意的样子。
“罢了,这不归我管。但是开学前教官没有告诉你学校的校训吗?上级说不行就是不行,没看到办公室的电脑坏了吗?”说着,他踹了一脚泛黄的传真机,“该死的!我敢说没有这些智能设备,整个国家都得停摆,更何况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是电脑出故障了吗?我还挺擅长对付智能设备的,或许我可以帮您看看。”说着,修俯身查看男人桌面上的设备。
“混小子,把手从校方的公共资产上拿开!”汤姆森粗暴地拍开修检查电脑的手,气急败坏地说,“真是狂妄的家伙,你是在质疑档案处连处理这点小事的能力都没有吗?”
“抱歉,您教训的是。”修低头道歉,“再和您确认一下,调换寝室的事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绝无商量的余地!”男人一口咬定。
“好的,祝您工作愉快。”修也不纠缠,转身准备离开学务处。
“燃烧的地方和烟管衔接的部分黑得不正常,气丝呈褐色。正常北境的烟气丝是白色的,闻起来虽然厚重,但不呛人。委婉地提醒一下,您可能买到假货了。”走之前,修说。
“怪不得……”男人恍然大悟,但很快意识到提醒他的人是修,“呵呵,你叫什么名字?大博学家吗?”
“修·斯特兰奇,老师。”
“好的,斯特兰奇同学。你因为冲撞老师,第一学期个人测评分数扣十分。现在,我需要你向我背诵一遍海因德军事学院的校训。”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得意,因为鲜少有时间他可以在群未来的帝国|军官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
“平等、服从、荣誉。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修低下头,用额前的头发掩饰自己不耐烦的眼睛。
“很好,你可以离开了。”男人很满意。
确认修已经离开后,男人才吃痛地甩了甩手臂,向翠西抱怨道:“刚刚那个学生到底是什么怪胎?就刚刚碰了一下,现在我整条手臂都是麻的!”
翠西扶了一下眼镜框,从档案对里探出脑袋:“老实说,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在学生面前不要那么…失礼,毕竟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权贵的后代,我是担心您以后会因为口无遮拦而遭到报复。”
“翠西,你越发的大胆了。竟然用‘无礼’来形容你的上司。”
帝都内似乎没有什么姓斯特兰奇的大人物,汤姆森根本不担心被报复。除非那个学生日后上了战场,又幸运地挣了一些功劳,成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是现在帝国一切平稳,哪来战争让这群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展宏图呢?就算…上帝保佑最好不要…战争真的发生,那些未来的将领们谁会记得一个学务处暴躁的小职员呢?
男人继续暴躁地处理公务,烟灰缸的烟蒂不知不觉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
走神间,零星烟蒂落在文件上,火灼后的窟窿在纸张上格外醒目。得,又得重来一遍,男人的心情更加糟糕,他临时决定要给打断他工作的小子扣20分。
过了一个小时,男人坐不住了:“翠西,帮我查一查刚刚那个黑发小子的个人资料吧。不过你记住,仅仅是处于好奇心,绝对不是担心被报复什么的。”
“我亲爱的大人,和你说了多少遍了。电脑坏了,您的耳朵是装饰品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纸质的,实体档案懂吗吗?这年头纸张是已经灭绝了吗?翠西,要我告诉你多少遍,当上司提出要求的时候,作为下属的第一反应绝对不应该是‘我做不到’!”。
“十年前皇家档案馆着火的事情知道吧?”男人被接二连三的蠢货搞得心烦意乱,“唉,现在的年轻人都太年轻了,放在当年是震惊全国的大事件。才短短过去十年,大家好像就都忘了,特别是你们这一辈人,明明当时已经上学了吧,现在就好像根本没听说过一样。”
“火烧的可真旺啊,整整六个小时才被熄灭。无论是纸质档案还是电子设备,全都变成了废墟里的灰烬。我当时正好休假,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看见……”名叫汤姆森的前皇家档案馆职员突然住嘴。
“您看见什么了?”翠西忍不住追问。
“咳咳,这不是重点。翠西,我想告诉你的是:我那群档案部的前同事至今还在勤勤恳恳为当年的缺漏没日没夜的工作,他们面对的档案浩如烟海,绝不仅仅是军事学院里几个学生的名单可比的,可他们从来不会和自己的上司说‘做不到’!”
“知道了,我这就去给您查。”翠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嘴里小声嘀咕道,“除了好逸恶劳的老头会被扔到学务处折磨刚上岗的年轻人。”
三个小时后,翠西从档案室调出了修的个信息。
男人长舒了一口气。果然是个没听过的小角色,从出生地到父母亲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唯一的长处就只是个新人类罢了。他被报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汤姆森今天很奇怪,虽然心情是一如既往的暴躁,对待下属也是一如既往的厉色疾言,但是他怎么会突然对一个普通的学生产生如此大的戒备心……甚至还久违地回想起在皇家档案馆里工作的日子。
消防等级最高的档案室怎么会平白无故着火,事后警方给出的调查报告也含混不清,说什么是职员不慎丢落的烟头引发的火灾。
想想也不可能。汤姆森想起了火灾当天的情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仍忘不了那一幕。
原本在休假中的汤姆森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落在办公室,临时准备返回工作地点。
当天是周一,档案室里空旷得很,只有零星几个加班的职员。
就在他匆匆赶往自己工位的时候,汤姆森不小心撞上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与文弱的档案室职员相比,他要强壮得多。男人伸手将汤姆森扶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离开了。
汤姆森回家没多久就得知了档案室着火的消息。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回到现场,几个小时前还在兢兢业业工作的同僚就已经变成一具具焦尸被抬了出来。
惶恐的人群中,汤姆森又看到了那个男人。金棕色的头发,宽阔的脊背,墨绿色的裤子一丝不苟地扎在马靴里。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陌生的视线在注视自己,他缓缓地转过头,如猛禽一般阴翳的眼神死死盯着汤姆森……
然后,他僵硬地展开嘴角,狰狞着笑起来。
*
此时,修已经回到住宿的红砖大楼。穿过喧闹的新生们,自然地用手覆盖住宿舍楼前的人脸识别终端,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看出此刻丝状的蓝色电流正从掌心散出。
“咳咳。”使用异能之后,他的精神有些委顿。待修重新把手插回口袋,他的个人信息已经在门禁系统中被设置为永远开放状态。这方便他进行一些夜间活动罢了。
本该就此离开,一种奇怪的心态让修又重新回到了寝室。将随身行李随手摔到床上后,修插着口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此时室内已经陆续放置了鲁恩斯的个人物品,只不过他本人暂时不在。物品繁多但都被妥善地放置在他们应在地方,所以也不显得凌乱。
最后,修在鲁恩斯的床位前停了下来。他停顿了两秒,然后抬腿,用脚狠狠的踹了一下对方的床角。
出门之后,他还不忘将自己的姓名和证件照撕下,妄图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抱歉小殿下,这种命定相遇的游戏,恕我不奉陪。”当晚,修就在萨金特的酒馆里死乞白赖地铺了一张床,说是要当战时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