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邑内,邑大夫魏无亏家中。
此时正值晌午,华元与步睢同坐一席,他面色忧虑地促膝问道:“此役我军大获全胜,羊舌齐也已为我们所擒——可与陈国也算是彻底结了怨,为今之计,又将奈何?”
步睢跪坐席上,略微思索后,不答反问道:“贵师眼下有无援军?”
华元回:“我已派人去问叔父,传讯说是右军已动身往绛邑来。”
“右军?”步睢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只在游戏里查了华元等人的身份信息,以及此次作战的地缘空间,结合诸多信息后,这才决定以经典火攻战术和夜袭的方式来打歼灭战,歼灭敌方有生力量。
可他却未仔细查看宋军的组成。
宋国体量与陈国相差不大,故而也分有左右二军。华元二十出头,太过年轻,身份面板上也显示,他只是个小将。如今宋军三千人马在此,而他这个小将却当了主帅,且他身边那些大夫将领又很认可他……
那么,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眼下这三千人马是你们华氏的私兵?”步睢凝眉。
“公所言不错,”华元对他这番推论并不感到惊愕,如今步睢之计助他们歼敌两万余,他已是全然信任了对方,故而听对方这么一问,他便也毫不避讳道:“此次陈师来攻,事发突然。此前,我还正同几位大夫在离绛邑不远的柏邑会谈相商,恰闻边城有陈军来犯,这才急忙召集私兵前来阻敌。”
“柏邑可是华氏封邑?”步睢又问。
“正是。”华元不知他问这个的缘由,但也诚实应答了。
步睢心下顿时有了几分猜疑。
代摄朝政的华琮,久久未归的执政卿华奉,恰巧在边关的华元,以及奉缙国之命前来攻打的陈国……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怎会如此之巧?
步睢眯了眯眼,覃思着。须臾,他又问了句在华元看来极为莫名的话。
他道:“你叔父为人如何?”
华元一愕,后又道:“……叔父平日里与人友善,治理邑内政务亦是亲力亲为,是国中有名的贤者,故而此次家父出使别国,众大夫皆一致推崇由他来暂代朝政。”
老好人一个?那不应该啊……
步睢眉间拢成个深深的“川”字。
罢了,等宋国右军来了便知道了。
“先生可有疑虑?”华元见他不发一语,面上忧思甚重,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步睢从思绪中抽身,这才将视线放在对方身上,道:“暂有些许,不过不是大事……哦,对了,华将军与我年纪相仿,我怎敢承‘先生’之称?我不过一乡野粗人,仅羞有姓名,而无表字,若将军不弃,可直呼鄙人之名。”
华元见他如此谦卑,心下好感越发增加,顿时有些激动道:“先……元真之才,可谓经天纬地,胜我数倍!我又岂会嫌弃?我表字‘子良’,若元真不弃,唤我子良即可!”
“子良兄!”步睢也不扭捏,当即拱手,顺势与对方称兄道弟起来,“子良兄过誉了,若不是子良兄领兵有方,区区小谋又如何能发挥如此大的效用?这全仰赖子良兄与诸将士们奋勇杀敌!我见识浅陋,实是不敢受此褒奖!”
说罢,步睢面作羞赧,只抱拳,微微偏过首,不敢再与对方相视。
华元见状,连忙促膝而进,双手托住他的肘臂,“元真贤弟何以妄自菲薄?我虽多习军礼,熟知两军交战之仪,却并未觉得军礼有多大用处,此前一直不得法,经此一役,这才幡然醒悟。我早前便觉军礼过于陈旧,难以再用于战场之上,而今贤弟一至,真是令我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场面话,但真心。
步睢倒是很欣赏华元,用人不疑,决策果断,行事不拖泥带水,又不拘泥于古法。这样的人如果能为他所用,想必也不失为美事一件。
正好他失去了一个弥太策这样的潜力股,再招揽一个华元,刚刚好。
只是,他志不在此,助宋退陈仅是他的权宜之计,到时候他要跳槽了,又该用什么法子把华元也给赚走呢?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子良兄勤勉好学,如此诚心,我亦不会对兄有所隐瞒——”步睢将话题重新拨回正轨,他娓娓分析道,“依我之见,当即刻前往燕国请援。宋陈两国乃属邻邦,今日之战,不出三日定会传到陈国国君和执政卿羊舌雎耳中。陈师来攻反被围歼,生生损失国内一半兵力……此番必定怀恨在心。届时,我料那羊舌雎定会向缙国求援,率兵前来讨伐!我军虽大胜,可将士劳于征战,身心俱疲,恐难再有力气攻敌——故而为今之计,当速速求援于燕才是!”
步睢这番话,倒是与之前说的“兵贵神速”、“奇袭战”大相径庭,可华元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如今生死关头,再去质疑对方有何好处呢?况且,他观步睢面相,也不像个满嘴谎言的小人。
是以,他只是面上有些为难道:“可燕国虽与我宋国是盟国,但却不一定肯派兵前来襄助啊!元真贤弟,实不相瞒,寡君行事多变——既向燕国朝贡,同燕结盟,却又贰于缙,时常反复于两国之间——我只怕燕国此次会袖手旁观!”
“子良兄勿虑,”步睢忽的正襟危坐起来,拱手自荐道,“我愿出使燕国,说服燕侯派兵襄助!”
“贤弟可有把握?”听步睢语气坚决,华元忙问。
“足有九成。”其实连三成都不到,步睢自己也不知道他这张嘴皮子说不说得动他们,不过眼下还是先安抚、稳住华元才是。
“好!我信你!”事到如今,华元也豁出去了。把性命交到一个相识不久的人的手中,他也不知是对是错,不过他还是选择遵从内心。
“子良兄如此厚爱,我必不会辜负!我即刻启程赶赴燕国都城,请兄在此先行坚守。若是缙陈二国联军至此,可先撤离城中百姓,退守淝城,派右军埋伏于万峰岭——此乃通往淝城的必经之路。若联军有所防备,不敢再走此路,定会绕道去攻晖地!晖地地势平缓,适于车战,兄可先行派人挖坑、堆些碎石,变更其南北走向为东西走向,如此,战车陷入沟堑,车战便也不足为惧。”
步睢所言,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大多也是华元未曾细想过的。
见对方如此尽心竭力为自己出谋划策,华元不禁慨叹一声,而后欣然乐道:“有公之良策,我无虑也!”
步睢也跟着笑了笑:“子良兄还是须谨慎些为好。”
话间,他又从怀中掏出一片木牍,递给华元:“我本想将我所习得之计教予华兄,只是此间紧迫,行军打仗事宜难以片刻之内与兄说清,此乃我所总结的领兵要领,请兄仔细揣摩……”
华元连忙双手接过,上下各执一头,认真详看。
步睢面色凝重地看向对方,叮嘱道:“我此去,只望子良兄谨记一点——军礼已无用,出奇制胜,谋而后动。”
华元闻言,立马将木牍放入怀中,旋即抬头拱手,满腔热忱道: “必谨遵元真之言!”
步睢拱手回礼,终而请辞道:“时不我待,我即刻动身。”
言毕,他干净利落起身,正欲退步而出,却被一时情急的华元猛然抓住了衣袂,他一愕,转头俯看一眼,便见华元眸中尽是坚毅道:“贤弟不必太过着急,使节、车马还未备好,我即刻着人准备。此外,还有一事——我有意同贤弟歃血盟誓,结为兄弟,不知贤弟有无意愿?”
交朋友?这感情好啊!
步睢眉开眼笑起来,他双手扶起华元,欣然道:“承蒙子良兄不弃,与兄相交,乃我之荣幸!”
华元见对方也有意,面上登时浮出几抹喜悦之色来,当即从腰间抽出把匕首,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划开左手食指,而后极为郑重地将匕首摊在右手掌心,满眼诚挚地将其递至步睢面前。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硬是把步睢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禁心下感慨:不是,哥们儿,这交朋友的仪式还整挺庄重啊!
不过,入乡随俗嘛,步睢也不顾虑,随即学着对方将流程走了一遍。
他拿过匕首,同样划破左手食指。
下一刻,便见华元将那流着血的食指覆在他的食指之上,而后又抬起,将带有二人血液的食指涂抹在下唇。
步睢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完了全程。
不是!这!但凡有点啥病都得被传染了吧!
他面上惊讶之色难掩,正想开口,却见华元直勾勾地看着他,还在等他动作。
两相对视,他惊讶地看到,怀疑之色正爬上华元的脸。
拐拐拐拐拐拐!
步睢马上反应过来,当即冲对方尴尬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道:“嘿嘿,盟誓之仪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太久未与人盟誓,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见笑见笑!”
话落,他赶紧拿起食指学着对方,涂抹在唇上。期间,他还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瞥了华元一眼,见对方面上没了怀疑,这才如释重负。
做完这些,步睢才又自我宽慰道:管它呢,反正是游戏,而且对方是真心与他交友,就不必过度拘泥于这些小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