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影绰绰,静谧一片。
莱姆神殿的神官们已然进入休息的阶段,长廊与祭殿只有烛光摇曳,时不时发出兹兹的燃烧声。
神官沙利斯独自坐在案桌前,撰写今年祭典需要用到的祭文。他握着羽毛笔的指节纤细修长,指腹被特制的墨水染黑,隐隐散发着草木香味。
撰写祭文本身就是一种祈祷的仪式。神官撰写前必须焚香沐浴,撰写时则需要默诵祝词,整卷祭文只能依靠双手书写,不得使用魔法或借助他人力量。
祭文的篇幅有长有短,如沙利斯手下的这卷月神祭文,主旨在于歌颂月之阿里斯与他的孩子,祈求农作季节的丰收,辞藻华丽、行文冗余,足足耗费了他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倒也罢。沙利斯叹气,放下羽毛笔,烦躁地拨弄凌乱的额发。他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少年了,六年的岁月足以使他深入莱姆神殿势力的内部,挖掘到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他比其他神官、神官候补更清楚,他们的信仰正在崩塌。
六年前,或者更早一些就有迹象了,塔克斯帝国的神明似乎离开了他们应在的位置,不再庇护帝国上下。烈日无度照耀,清月晦暗不明,作物枯死、猎物饿死、土壤贫瘠、罪恶滋生,人们的生活渐渐坠入混沌边缘,绝望而迷茫。
虔诚的信徒纷纷来到神殿,向他们的精神寄托献上仅剩的口粮,祈求垂怜。而双子神自数年前的祭典之后,再也没有显灵。
每年的神诞祭,神官、神殿长无从获得神谕,只能盲目使唤工匠雕刻日之尼斯或者月之阿里斯的神像,导致相邻的两座城池竟同时庆祝不同神明的生日。
神官与地方神殿相互装作不知情,敷衍了事;工匠们却无法欺骗自己。他们逐渐发现雕刻刀不听使唤,难以雕琢出从前生动俊俏的神貌。珍稀的木材一批批大张旗鼓地运来,又一批批悄然无声地拖走,神明的隐形与音容笑貌愈发模糊、愈发不可见。
“难道吾神抛弃了塔克斯?”所有人痛苦地揣测,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生怕言语中蕴含可怖之力被真正实现。
中央神殿终于出手了。教皇无法安宁地倚在华丽的宝座上,享受他甜蜜的下午茶。他猛然站起,放下手中的神之花面包——这是他这几年的心头好,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进口一些——他大声呼喊亲信神官与见习神官。
“缇拉、诺亚,”教皇颤颤悠悠地走下高台,“沙利斯那儿有新消息吗?”
神官缇拉、见习神官诺亚齐齐摇头,深深弯下腰行礼:“谨向、向帝国的星宿主宰献上双子神的祝福!沙利斯阁下尚未有音讯,吾等已排出召回他的使者,相信不出一星期,沙利斯阁下便能归回主神之殿。”
教皇扶正宝冠。宝冠以黄金为基,上头点缀若干日长石、月长石,象征日月双神的恩赐,中间镶嵌着一块鹅蛋大小的变石,在光线的折射下不时变换颜色,一会儿显出日晖的金,一会儿显出月华的银。
美则美矣,太沉啦,教皇心中抱怨,脸上却端庄慈祥地笑:“六年了,沙利斯也长大了,是时候回家,回到中央神殿了。”
他的亲信神官缇拉和见习神官诺亚默不作声。他们心中明了,教皇召回沙利斯,绝不是因为心血来潮的思念。
这六年来,双子神始终保持沉默的姿态,对塔克斯人民的祈愿不理不睬,导致帝国上下作物歉收与人心动荡,连帝都也不例外。
唯一的幸运儿是遥远的边境神殿,坐落于莱姆镇的莱姆神殿。根据沙利斯的定期报告来看,莱姆神殿也曾经历了两年多的风雨,饱受信徒的质疑与领主的苛责。
可奇怪的是第三年。莱姆神殿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全国神殿的模范。信徒祈求作物丰收,神殿便予以使土地肥沃的祝福魔法;信徒祈求猎物丰厚,神殿便予以引导胜利的加持魔法;信徒祈求神之奇迹,渴求心灵的平静,神殿甚至予以神明的垂怜,见证可怜之人的信仰。
——这绝不合理。
双子神有什么理由非要垂青这样的不毛之地,却对富饶繁华的帝都视而不见呢?必定是莱姆神殿的神殿长使了什么卑鄙的招数!
找出背后的原因,把它带回中央神殿。教皇暗地里向沙利斯下令。
沙利斯有苦难言。他虽然是莱姆神殿长的亲缘,可是早被当做神殿的细作,严防死守。即便神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也绝无可能知晓。
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神使坐立难安,索性放弃撰写祭文的工作,绕着案桌缓缓踱步。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本地的卫兵们压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为首的黄衣队长提着男孩的后颈衣领,黑着脸埋怨。
“尊敬的沙利斯神官,这是第几次了?您应该看好您的侍从,别让他乱窜!”
沙利斯也黑着脸。这群平民卫兵之所以敢对身为贵族与神官的他大呼小叫,无外乎他们得到了神殿长的默许,故意打压外派神官的气焰。
可他到底是贵血之后,皱起眉头的模样已经初具威严:“注意你的措辞,卫兵。我的侍从由我来管理,轮不到你插手。”
黄衣队长不情愿地放下男孩,半弯腰杆,不甘心地低头:“......抱歉,是我失礼了。”
沙利斯没有宽恕黄衣队长的意思。他朝男孩招招手,男孩连滚带爬躲到他白色裙袍的后头,天真无邪地做鬼脸。
“略略略~”
黄衣队长额头青筋爆起,含蓄地发怒:“抱歉,可是神官大人,这孩子已经多次闯入禁地、触犯禁忌,不能再留了!”
沙利斯冷哼道:“神殿长是我舅舅。六年前他特意将这个孩子交托于我,要我像待亲弟弟一样教育他、养育他。你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管教舅舅嘱托我的孩子吗?”
黄衣队长暗暗啧舌,拂袖而去。
沙利斯也潇洒地挥动长长的袖子,阖上祭殿的大门。空荡荡的祭殿除了多一人外,别无变化,再度陷入静谧的氛围。
“行了,说说你的收获吧,”沙利斯松懈肩膀的力道,懒洋洋地坐到榻上。威严也好,尊贵也好,圣洁和虔诚也好,统统消失不见,像一个真正的年轻大哥哥。
男孩卸下故作调皮的假面,露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冷静,正是7岁半的雷欧。传承自父母的蔚蓝双眼波澜不惊,淡然地看着亲和模式的沙利斯。
“我在地下室看到了一座神像。”
“是月神阿里斯,还是日神尼斯?”
“都不是,”雷欧摇摇头,“双子神的容貌,我不清楚。但村里的工匠如今已经不可能雕琢出清晰的日神像或月神像。那座神像栩栩如生,好像发现了我的窥视,嘲笑我一样。”
沙利斯闻言,收回长腿,改成正坐的姿态,问道:“......是神仆塔克斯吗?”
雷欧迟疑地点点头。他也不知道塔克斯的模样,不过他有听说过神仆的故事。
常伴于创世神身侧的神仆塔克斯勇武善谋,身材挺拔,面容俊朗,是称职的神之代行者。他持狮王神剑与神之花冠,救赎的足迹遍布四方大陆。由于他天生一副温和模样,嘴角带笑,爱戴他的人们又称其为创世神之慈悲。
不知怎么地,当他第一眼看到神像似笑非笑的神情,浑身毛骨悚然、恶心反胃,想起了这个传说。
沙利斯陷入沉思。帝国确实沿用了神仆之名,以此感激忠诚的神之眷属。然而神之眷属只能是眷属,无法成为信仰。
倒不如说成为信仰才比较古怪,忠仆救主托孤是流芳百世传颂万代的佳话,仆人取代主人的地位可就变成了阴谋论,哪怕浪荡的吟游诗人,也不愿歌唱这样的龌龊事迹。
异教徒?好像也不能这样算。青年神官反复品味,难以定夺,长叹一声,大开大合躺下。
“不管了,我的任期就要满了,”沙利斯趁着无人的机会大喊,“麻烦事都交给教皇去吧,我才不要继续苦恼。”
雷欧踮起脚取下侧柜的毛毯,吃力地盖到青年身上。看他这样努力,沙利斯才切实想起他只有7岁半的事实。
“雷欧,你要跟我一起回帝都吗?”沙利斯托腮问,“还是,你想去玫瑰王国找你的哥哥姐姐?”
茶茶一家的去向并非毫无踪迹。两国之间信仰不互通,贵族层级的信息却是流通的。神殿长和沙利斯都知道有一名少女带着弟弟妹妹,跨越迷踪林和两国的边界,驻扎于异国的边境小城。
神殿长认为神殿获得了必需的“羔羊”,献祭已经成功,小羊崽子可有可无。沙利斯则不愿挥刀指向孩子们,尤其其中一人还成为了他的棋子。神殿长做梦也想不到,他搬起石头欲妨碍沙利斯的刺探,结果狠狠砸疼自己的脚尖。
六年来,借着雷欧的调皮捣蛋伪装,沙利斯知悉许多秘密情报,耳目深入地方神殿内部,就连地方神殿信仰的转移也逃不过他的监视。
思及此处,青年神官亲切地许诺:“如果你想去,我会派人护送你到玫瑰王国。你的哥哥姐姐在那里,一定很高兴能和你重聚。”
雷欧一屁股坐到他边上,斜眼看他:“骗子。只要我答应,你会派人送我到玫瑰王国。然后在那里杀死我。”
青年神官咯咯笑:“你也太疑神疑鬼了,不会的啦!”
雷欧正色道:“你会的。你是一个好人,但你是一个贵族。你绝不会允许有人带着你的秘密,在你双手不可触及的地方活着。”
沙利斯笑得瘫倒,仰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还好你没答应。”
雷欧一边帮他掖毛毯,一边说:“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不会去的。”
沙利斯好奇地眨眨眼:“为什么?你不想念他们吗?”
雷欧躺在他身旁,小声地说:“他们没能抓住我,已经失去了资格。”
“什么?”沙利斯没听清少年的话。
少年凑近神官,蔚蓝的双眼好像要将他吞噬。他轻轻地开口,郑重地许诺:“我是你的剑,你是我的主人。”
沙利斯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神官,我还是贵族,我不需要剑。”
他说着,也学少年一样凑过来,搂着少年渐长的身子,亲昵地说:“我想要一个弟弟。真正的弟弟。雷欧,来帝都吧,我会做好收养的手续。”
“成为我真正的家人吧!”
遥远的异国,鸟窝头的少女若有所感,回头张望。一无所获的她失落地垂下头,一种尖刺荆棘温柔地搭上她的肩,放下一朵盛开的丝绒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