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又是一阵碎石崩裂,声同闷雷。
裴牧云望着震晃欲断的不周山,眼前画面如走马灯闪过:
是前世那辆疾驰冲向人群的汽车。是推开自己的外公被汽车撞飞,重重跌落。是外公走后,外婆日渐消瘦的身影。是外婆走后,孤身看守灵堂时的满心愧疚。是伴随愧疚独活的两年。是挡在陌生孩子身前,看着歹徒一刀刀砍向自己时,内心隐秘的解脱。
他本不该活着。
救了他,陪他振作起来的,是师父和师兄。师父师兄救了他一条命,还给了他一个家。
他根本不愿成仙,为了不突破境界,他退隐十年,日日散逸修为,只为与师父师兄相伴,只为和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
濒死穿越,是他捡来的一场美梦。
或许他早该明白,一切皆有尽时。
如今他重披法网,功德更高,根本难以压制,而就算依然每日散逸修为,也拖不了太久。对他来说,得道成仙只意味着离开师父师兄,补天柱一样意味着离开师父师兄,无太大分别。那不如就补了天柱,这样,至少师父还有师兄陪伴。
裴牧云低头看向怀中师兄。
只一眼,就教他心忽地一空,神魂剧痛。
师兄素来是俊朗潇洒、如沐春风,这般重伤昏迷的模样,实在不适合,不应当。
不与小人纠缠,星归道长以修为烧干净剑身,收剑入鞘,谁知回身一看,对徒弟知根知底的星归道长立刻心知不妙。
裴牧云忽觉脚下一轻,原来是师父用修为化出一片洁白灵云,带上二人腾云而起,离那帮儒修远远的,悬停半空。
“牧云啊,”星归道长慢慢把乖徒弟紧抓到指节发白的大徒弟接过来,边家常似的问,“先前答应师父的,有什么心事要跟师父说。你想什么呢?”
裴牧云慢慢放开师兄,望向师父,心底也是万分不舍,张了张口,却只说出:“当年,是师父师兄救了我。”
星归道长气苦:“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命!”
“牧云知道。师父待我如子,师兄待我如手足,玄真观,是家。在这世上,除了这个家,牧云别无牵挂。”裴牧云敛了目,向师父冷声述说,“师父,牧云每日散逸修为,就是为了留在家中与师父师兄相伴,如今重披法网,距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师父,你知我志不在此,与其成仙,不如补天柱,让儒门宵小再不能迫害师父师兄,也不给他们诋毁玄真清誉的可趁之机。”
他话音未落,再一阵碎石崩裂,比前番数次都厉害,响落轰隆。
裴牧云循声望去,目光竟是一坚。
星归道长心内是五味杂陈,不免为徒骄傲,却也是又好气又心酸。从没听过修士距成仙一步之遥,竟不愿成仙,还日日散逸修为!痴儿!但裴牧云话语中一片拳拳丹心,却是让星归道长胸中郁气尽散,只剩一派豁然。
他望星归养出这么好的徒弟,此生无憾。
他的徒弟,无论哪个,今日都不能被儒门坑害,无辜折在不周山。
然而裴牧云这番话,听在在场法士儒修、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修士耳中,却比落石声更似惊天巨雷!天疏阁主竟距得道成仙只一步之遥,而他竟不愿成仙到了每日散逸修为的地步!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怎会有不疯不傻的修士如此逆天而行?!
再听裴牧云说宁愿补天柱,众人都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不少百姓难过地问身旁修士,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修士们也无话可答,今日有幸得观天幕,才知天疏阁主比传闻中更为惊才绝艳,眼睁睁看他被儒门逼得决意赴死,修士们心底怎会好过,他们身为路人都是如此,真不知星归道长要多么伤心。
果然,星归道长气得指着徒弟教训。
“你啊!师父告诉过你,我玄真剑修,当奋发进取,不可抱残守缺!然则,时移势易,何为进取,何为守缺,你要好好想明白!牧云、春风,教出你们两个徒弟,连龙都养了,老道逍遥千年,平生再无憾事,但你还年轻!你!”星归道长越说越气,气到手抖,动作大起来,一时不察竟将春风剑侠失手摔落,当即大惊失色,“牧云!快!”
见师兄如断线风筝般坠下半空,裴牧云一惊,立刻飞身去接!
等他抱住师兄,发现师兄身上竟有师父佩剑与一只灵力金鱼,忽觉不妙!
“师父———!”
裴牧云还想飞身追上,星归道长却已盘坐于天柱缺口之中,将修为灵力悉数逼出体外,深橙暖光照彻方圆十里,像是一轮红日。
天柱缺口处浓密的修为灵力让半步剑仙都无法靠近。
“我玄真师徒,无愧天地,若今日白龙遭陷有罪,望星归在此,以身,偿还!”
浑厚传音过后,再闻一声厉喝,星归道长逼出的深橙修为灵力在空中一滞,下一瞬,猛地悉数集中向内,袭向己身!
天柱缺口之中盘坐的身影,弹指之间被轰成星尘,如血泥般填入缺口裂开的无数裂缝,半数裂缝即刻补全,不周山霎时静立,不再摇晃,也无碎石滚落。
这一局,是算计在他身上,就让他以身破局,变出一线生机。
裴牧云抱着解春风跌入缺口,扑向师父,却只见师父神魂残影!
深橙残影亲切一如往昔,对他笑了笑。
“牧云,乖,带师兄回家。”
语罢,残影亦散为星尘,填入天柱裂缝。
有人惊呼,有人哀吼,裴牧云什么都听不见,颤抖的手向前伸去,想留住师父,却只抓住一点星尘,那点星尘穿透他的手掌,飞入裂缝,再无迹可寻。
啊———啊————————
“阁主!阁主!”
离贰法士本不忍打扰,但见阁主眼望虚空、浑身发抖,定是悲伤至极,被法网施以常人难忍的剧痛,只得上前规劝:“阁主!星归道长给你留了话,你要听啊。”
裴牧云一震,低头看向师兄怀里的灵力金鱼。
师父的修为灵力是深橙色,师父做的灵力金鱼,就像是家里等夜的晚灯。
师父不在了。
只剩下这金鱼灯。
灵力金鱼徐徐飞起,张口吐出人言:
牧云、春风,师父有两道遗命,一是前往东莱,为师父立衣冠冢;二是替师父参加神宫集会。再往后,你们师兄弟互相照拂,一切决定,若有一人不赞成,便绝不可为。牧云,春风,师父把家交给你们了,乖乖听话,啊?
眼看灵力金鱼道完遗命也要碎散,裴牧云用灵力将其裹住,如同装有金鱼的深青水球,仍旧放入师兄怀中。
他深深凝望师父神魂消散之处,忽地一道剑气挥出,袭向天外,不让那宵小靠近师父葬身之处。
复又凝望片刻,裴牧云终于沉步向前,重重跪地叩首:“徒儿遵命。”
六叩首,三下是为自己,三下是代师兄。
然后起身,小心将师兄抱起。
“师兄,”裴牧云咬着牙道,“我们回家。”
众人只见天疏阁主抱着春风剑侠踏云而落,气势如寒山暴雪,叫人不敢直视。
离贰法士紧步赶来,将一卷水镜卷轴放入春风剑侠怀中:“阁主……等剑侠醒来,看了就明白了。”
见阁主没有拒绝,离贰法士内心稍作安慰,今日悲剧,若要阁主亲口向剑侠诉说,何其残忍。
裴牧云抱着师兄向儒门走去。
他前额刚才叩首时已破,此时鲜血浸染,加上怀中伤痕累累的解春风,如索命厉魂一般,众多儒修竟被吓得步步后退。
众人都以为天疏阁主是要寻仇,却听他冷声问:“各位可知,你们儒门、凡间的帝王将相,是什么?”
什么?
不等儒门反应,天疏阁主像是先前儒门之主一般自问自答,嚼雪含冰一般道:“是欺压百姓的窃贼。农夫织工每日辛勤劳作,成果却被你们偷走。尔等儒门高修,帝王将相,地主豪族,都是以一己贪欲占万人生机的强盗。百姓不需要你们所谓的治,所谓的为民,所谓的悲悯。百姓需要的是生产工具,和打碎奴鞭的自由。”
“请各位谨记,我裴牧云与各位不共戴天。”
“还有。儒门之主,你要记得今日。”裴牧云深青双眸紧盯姬肃卿,“记得今日,我师父被你逼死。记得今日,你唤醒了红色的幽灵。”
他错了。
他早该听师父的,玄真剑修,自当奋发进取。
既然蒸朋革命将至,那么,就让他留下钢铁洪流的星星之火。
以告师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