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越想越觉确信。
他虽然说与程遥青几次历经生死,相依为命,直到现在顾况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师姐。
他能摸清楚她的性格,她的喜好。
但从未有机会触及她的过去。
师姐来自哪里,经过何种磨炼,练成了这般精绝的刀法。
师姐为何受伤之后能一声不吭,是否是过往风刀霜剑的岁月磨砺了她忍住疼痛的能力。
师姐明明是一介江湖人士,为何对将军府如此熟悉。
顾况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他知道,有人知道这一切,这人是他早逝的哥哥顾净,是他那日遇见的华服女子,乃至于他生死不明的爷爷,都比自己此时知道的要多。
其实细想起来,过往之中已经有了许多端倪。
……五岁长兄过世,六岁程遥青出现在他面前,头簪白花,臂带黑巾。
那时三月孝期已出,程遥青此番打扮,是以孀居的未亡人身份为顾净守孝。
……程遥青在他练武偷懒时失望的眼神,其实并不来自一个师傅对不成器弟子的嫌弃。
而是暗暗在心中将他与早逝的大哥对比。
顾小少爷自然被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昨日晚上,程遥青的手指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庞,如春风低低抚过湖面,撩动一池春水波痕荡漾。
她只是在高热之中,神志不清,把自己当成了哥哥的替身。
她口中呼唤的,既不是安静,也不是阿静,而是顾况哥哥的名讳。
阿净,阿净,错了,不是他。
顾况只感到四肢百髓都充满了不甘的吼叫。
凭什么?
难道师姐对自己的一切温柔,一切缱绻,都是因为哥哥才有的吗?
她在凝望着我的面庞时,到底看的是谁?
少年心中的火焰愈加沸腾,终究憋不出问出来。
“师姐,你眼前的,到底是顾况呢,还是顾净的替身?”
*
程遥青不意顾况问出这样的问题。
本来她知晓了年少时故旧仍在人世,心神大恸,禁不住当即哭出声来。
待到情绪稍稍平静,抬起头来,却见顾况那张俊秀的小脸上神情变幻,复杂莫测。
先是微微蹙眉,双目放空,好似在回忆过去的事情。
再是面露遗憾,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是纠结,迷茫,悲伤,原本弯弯如月牙的黑亮双眸晦暗难明,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
是愤怒。
程遥青先是一愣。她骗不了自己的本心,也做不到欺骗顾况,欺骗一个满腔赤忱、不久前刚和自己表露心意的少年。
她不知如何措辞,索性就此垂下头,沉默以对。
程遥青在内心看不起自己:若是能用武力解决的事,她早就能一刀两断,但碰到情之一字,却罕见地畏畏缩缩,成了个缩头乌龟。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顾况细细地用目光探究程遥青半垂着头时脸上的表情。
微颤的眉间,抿下的嘴角,整个人透露着无法言说的愧色。
他以前素爱看灯火下的师姐。师姐皮肤细腻瓷白,眼眉低垂,灯光跃动,睫毛在眼下打出半扇阴影,如同一幅最上乘的工笔仕女画。
程遥青平日里清冷果决,不近人情,但在灯火下,却显现出一副独属于他的温柔婉约。
这样的特殊曾让顾况窃喜,但此时却让他愈加不甘。
这种温柔,本就不属于他,不是么?
顾况此时感觉自己是一只偷香窃玉的小老鼠,上一秒捧着不属于自己的宝物沾沾自喜,下一秒就两手空空,被打落地狱。
他就这样打量了程遥青良久。
程遥青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从炙热愤怒,到缓缓平静,再到水一般的凉薄。
她张口想要解释,方才哭得嗓音喑哑,刚说出一个字,便见顾况蹭地站起来。
“师姐,我想明白了。”
他这么半刻钟,能明白什么?
顾况却道:“师姐怎么看我,我又如何能够怪罪师姐。”
程遥青心中一颤。
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怪我不是哥哥罢了。”
语罢,顾况也不敢看程遥青的反应,离开位置,就要打包行李:“师姐,爷爷有难,我不拖后腿,咱们今晚便下山去罢。”
*
今日并没有昨日那般清澈的月光,夜空中只有几枚星子,半明半暗,若即若离地挂着。
淮南王侧妃的离去带走了白云观中所有便利的交通工具,顾况和程遥青下山,只能如最平常的挑山工一样,走山林间踩出来的小道。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树影幢幢,如同挺身欲扑的饿鬼,静候左右,仿佛下一秒人就能被这一片黑暗的山林吞没。
顾况走在前面,程遥青提刀殿后。
经过刚才一事,程遥青与顾况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暧昧被彻底撕下,两个人身形隔了一臂的距离,两厢无话。
顾况脚步意外的快,也亏得程遥青练过轻功,身法敏捷,才能追上顾小少爷这憋了一肚子气的步伐。
虽说栖霞山上从未有过猛兽伤人的事件,但这冷夜空山,还是令人心下战栗,只盼快快走到人间烟火处。
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山路凹凸不平,一脚深一脚浅。
就在程遥青赶路到接近麻木的时候,头顶树冠上突然传来沙沙声。
她呼吸一滞,右手已经握上了腰间刀把。
顾况脚步一顿,程遥青心神都在上头,一个不防,差点收不住撞上他。
“怎么忽然停下了?”
程遥青以为顾况被头顶上杂音干扰,想要探查。
要知这山林行走,最忌讳好奇。
以往就有民间流传的故事,说是有一樵夫大黑天赶路,听到林中有婴儿啼哭,一时好奇上前查看,却是一只黑熊。原来方才的啼哭是这狡黠的黑熊所发,盖以诱敌。那黑熊将樵夫开膛破肚,内脏一扫而空,只剩下头颅四肢挂在林梢上,晃晃悠悠,直到风干才被人发现。
顾小少爷长于富贵之家,大概没听说过如此生猛血腥的民间传说。
程遥青刚要提醒顾况继续走,头顶又传出了一大片潮水般的哗然声。
她仰头一看,被面前的景象惊得毛骨悚然。
黑压压一大群蝙蝠从树上腾空而起,如同一片混沌的黑云,杂乱无章,上下翻飞,有几只慌不择路的,直冲树下两人飞来。
程遥青感到隐隐反胃,她心下未曾多想,下意识就抓住了顾况的手,向后极速退行。
幸好她的身法快于那两只蝙蝠。
后发先至,堪堪躲过那冲撞。
待到站定,顾况的手腕从她手中滑脱。
程遥青手心蓦然一空。
“师姐,多谢。”他的声音清朗,但透着隐隐拒绝的意思。
这小子,难道要与她割席不成?程遥青心下好笑。
她悄声道:“师弟,此路再行下去,恐惊扰了更多蝙蝠。刚刚来时有一岔路,我们从那里走。”
顾况却轻轻地说:“不,师姐,刚刚惊扰蝙蝠的,另有其人。”
程遥青心下一凛,把掌中刀握得更紧:“何出此言?”
“你看。”顾况伸出手,往前方一片空茫中遥遥一指。
程遥青抬眼看去,穿过密密麻麻的蝠群,眼神聚焦于黑暗中蓦然生出的一点光晕。远远的,模糊的,晃悠悠的,逐渐朝着他们的方向行来。
顾况解释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曾在地方风物志上看到:京城西山,多黑蝠,性喜黑暗,闻火而动。”
是了,就是前方这逐渐在他们视野中清晰起来的火把了。
程遥青听得他的解释,掌心已出了一层柔腻的薄汗。她伸开五指,往衣服上一抹,勾着顾况的衣领,往后退去。
脚下散乱的枯枝发出吱呀吱呀的清脆折断,四周仿佛忽然万籁阒寂,这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两人动作迅捷,伏在灌木背后,眼睛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队人。
为首那人高擎一火把,身形高大,健步行走。蝙蝠畏光,见了火光,四散退下,扰乱树叶树枝,窸窣有声。
后头用绳子串了一串人。
是的,一串。
为首之人手中拿着一根小臂粗的麻绳,牵引着后面的人。后头俱是男子,有的正值青壮年,有的已经头发稀疏花白,身上或打着赤膊,或穿了和顾况一般的粗布短衣。最令人注目的,是每个人的双腕都被麻绳紧紧绑住,打着死结,如此串成一串,有如牧民驱赶的牲畜。
侧边还走了几个人,手拿浸了盐水的鞭子,稍不如意,便往空中抽几个脆响的鞭花,以示威胁。
程遥青转头看向顾况,发现顾况眼中是和她一般的警惕之色。
深夜中出现一队不明人马,观其形容,仿佛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不,有人动了。
是顾况的身形动了。
程遥青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只来得及握住他的衣角。
粗布粗粝的材质在她手指尖划过,最后只捏住了一团空气。
他甚么意思,是在赌气么?
程遥青心头怒起。
下一秒她就摇摇头甩开了这个念头。以她对顾况为数不多的了解,这小子小事上偶尔犯浑,大事上还是聪明机警,决不意气用事。
那是顾况发现了什么,迫使他不得不以身犯险?
程遥青再次将眼神牢牢跟住那几个主事的,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丝细节。
她的目光最终聚焦在那几人行动间隐约露出的腰牌之上。衣衫掩映,腰牌只露出一瞬,程遥青看清了,这与她在将军府火场之中捡到的腰牌别无二致。
黄铜材质,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凤。
他们之前并没有明白这腰牌的来历,此时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况此时已经绕到了路边一丛灌木的背后,等到队伍渐渐走到末尾,他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拾起地上拖着的粗麻绳,双手上下翻飞,灵巧地在手腕上打了个一模一样的结。
融入了这一队人马。